若是问这个,我还真是事先知道。所有人,都是事先有准备。”裴煊嗤笑一声,竟顺着她的话说来。
暮色渐浓,庞大的队伍,卯着劲地往延州行进。车内明珠幽光,摇晃得厉害,裴煊的声音,亦像是晃晃悠悠地,一句接一句地袭来:
“还没有出玉京城,我就想过途中的所有可能。你那顶顶尊贵的身份,加上嵬名霄的人头,还有那一百零八车可抵十个州郡一年赋税的珍宝财物,得招多少人惦记?……
“所有护送的禁卫,是我到禁军中,一个个试着身手,亲自挑选的;随行的三百男女侍者,是我到内务局,翻着名册对着人,让他们一个个持着刀剑,比划过的;甚至连这马车……”
裴煊抬手,顺便摸了一把手边的车壁,不觉苦笑,他也不知自己,暗地里做了多少背时活路:“差不多快一尺的厚木,按战车的标准赶造出来的,能抵抗三百步的重弩攻击,所以,我也知道,白天在这车里待着,是很热……”
她成日热得冒烟,却忍着不吭声,他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
“嵬名霄倒是个识货的人,知道这辆车里最安全,你不见他成日往这里钻?”裴煊拍着车壁,玩味了一番这辆重车,沉思少许,又理着夜长欢的小心思,继续道来:
“你以为,是我与西北军事先约定好,故意将你置身险境,设套引诱夏国人来劫吗?我给你算一算,在时间上,有没有这个可能性。西北与夏国的边境线长达八百里,其中还多平地,少天险,所以,再密不透风的布防,也有障目之处。一夜功夫,纵深敌境一两百里,而对方没有及时的察觉与行动,极其正常不过。夏国人昨夜潜入,在延州的西北防军探析后,立即出兵尾随,已经是最快的反应。再者,此处距延州也近两百里,也就是说,西北军能赶在今日午时,夏国人伏击时抵达这里,已经是最快的速度,根本来不及提前将消息送给我……
“也许,在莫将军看来,也根本没有必要事先知会我,他会很自然地相信我,有这个默契与能力,既能护你平安,又能将夏国人拖在谷底,等待他们的到来。……你若要问,为什么禁卫和随侍们也能够反应得那么及时,那是因为,出京后,他们每日的准备,就是若遇险境,弃财物,保公主,只此一种选择,别无他议。”
裴煊本是耐心解释,却是一贯的冷声沉气,自带几分威严,加之话又说得侃侃在理,掷地有声,未雨绸缪的苦心,思虑周全的慎密,料事如神的骄傲,丝丝相扣,层层分析,一点一点地,渐如浪涌,打消了夜长欢的疑虑与猜忌,却又显得她又笨,又蠢,又小气,又疑心病重。
安阳公主便本能地继续往角落里缩了缩,可是,已经无处可藏了。他是一个什么都对,什么都好的完美情郎,她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想道歉,却顺不过那口气,要认怂,又抹不下面子,索性嘴角一咧,鼻子一酸,耍赖哭了起来。
裴煊见状,极力忍住发笑,俯身过去,强行将她拉过来,拿只手臂虚搂了,固在怀里,开始给她清理脸侧的血口,一边出言稳住她:
“不要乱动,不好好清理了,要感染溃烂的,还要留疤……”
夜长欢这下倒是变乖了,收敛了几声零星抽泣,静静地,任由裴煊给她清理,上药。
又凝神想了想,终于鼓起些勇气,面对自己,将心中的惧怕,坦诚地说了出来:
“其实,我心里是怕,怕你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因为你又聪明,又能干,文也行,武也行,我什么都不如你,你总是板着脸,我有时候连你心里面在想什么,都琢磨不透。可是,我想什么,你却能一眼看穿……”
说到底,还是自卑心作祟。
她一边说了,一边抬起眼皮,可怜巴巴地觑着裴煊的神情,但见他很专注地,托着她的脸庞,只跟她脸侧的伤处较劲,对她的话,恍若未闻。
皮肉之苦,于她,其实有些麻木。她与他的关注重点,不一样。夜长欢便轻轻挣开,往车座上退后了些,极其认真地继续道来:
“我更怕的,是自己。因为,你若要骗我,我也只能晕晕乎乎的,就被骗了去,就算知道你使诈,说不定也会心甘情愿。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就算你要把我卖了,我也会乐颠颠地帮着你数钱……”
这样的自己,卑微,虔诚,痴念,明知傻冒,却又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她想来,都觉得可怕。
突然摸到内心,清楚地表达出来,更觉心惊。
裴煊依然无动于衷,再次把她往身前拖了一把,慢条斯理地,清理了她的伤处血渍,又仔细地涂了愈合生肌的膏药,几根修长指节掰过那张姣好的鹅蛋脸面,朝向车壁上的明珠亮处,凑上眉目,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怕是把她脸上的细细绒毛也给数清了,放开之前,竟还朝着那伤处轻轻地吹了口气。
吹得夜长欢浑身鸡皮疙瘩,尾脊骨都在颤。她以为,她刚才的一番挖心掏肺之言,多半是白说了。
哪知就在她觉得裴煊不会接招,眼看就要甩手走人之际,他却拿小案上的软布巾子,擦净了手,然后,弯腰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匕首,直直递过来,示意她拿着。
刀形小巧,刀鞘精致,没有镶金嵌玉的华丽,似泛着一层冷灰寒光,接过来在手里一掂,沉甸甸的,应是精铁炼制,小而适用的利器。
“你说得对,人心隔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