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军走着,他回忆起一本册子,那本册子通常在制片厂放映院发放,因为那是北京小孩唯一能接触香港文化的地方。册子上面写了香港十分可怕,是全世界最荒 y- in 的城市云云,意在要吓住年轻人,让大家安心学习生产,不要老想着偷渡。可事与愿违,结果很糟,搞得看过的人都想到香港浪一回。
真的香港当然不是这样,可这条街完全符合想象:这儿每个平方米都拍过数以百计的戏,每部剧情都奇情无比,天天挑战想象力,从一间冰室中任意抓几人出来,都能凑出个剧组:灯光、化妆、美术、编剧,最多的还是茄哩啡[2],他们尚未成名,只好蛰伏,以求某日一炮走红。因此,时人称此地为茄哩啡街。
当时,那位师兄坐在桌边,捻支点燃香烟,他说:“你们知道,‘茄哩啡’是什么意思吗?”
杜一兵初来乍到,为了给师兄留下好印象,忙说:“知道!茄哩啡就是粤语的临时演员。”
师兄伸手敲断烟灰,赞道:“呦,可以啊,功课做得不错。”
语罢,师兄继续食烟,同时阖上双眼,轻轻摇头,哼起歌曲,指尖在桌上轻扣节拍。他自得其乐,全没把新来投靠的三位师弟放在眼里。
杜一兵凝视着师兄,这位像仙鹤一般的师兄,他戴一副金丝眼镜,穿一身纯白中式衣衫。据称他的才华受到许多南地名导青睐,他的剧本作品《佳人成双》更是由导演高柏飞执导,近日已搬上大银幕,由当红影星ci联袂出演——一切都说明,严涵师兄的清高是有根有据的,作为茄哩啡街近年来最有前途的剧作家,他的各色受到左邻右里包涵。毕竟,哪个才子能没有点怪脾气?
三人正是尴尬之时,有人推门,且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那人道:“今儿可牛逼了啊,常妙童继上回罢工,今天又把一群演骂成臭狗屎了,他这脾气可真——”
门被推开,一位瘦骨仙同三人打了个照面。
瘦骨仙同王丽军对看两眼,很快接上彼此频道。
瘦骨仙说:“嘿——真巧了,你看,最终还是到香港来了吧?咱这叫殊途同归。”
王丽军勉强提起心情,热络道:“您说得是,这年头,都殊途同归。”
瘦骨仙过来揽他肩,低声问:“可以啊,怎么过来的?”
王丽军迟疑一下:“……游过来的。”
瘦骨仙讶然:“不能吧,我在剧组认识几个翻网过来的。他们当时是八个人出发,边防军打死四个,只有一半人过来了。水路过来的,还真没几个,你们运气这么好?”
王丽军苦笑道:“那天晚上暴雨,深圳那边没人抓,到了香港这边,边防军没追上……其实我们是四个人出发,三个人到。”
瘦骨仙会意,笑容渐敛,只拍拍他肩,当作鼓励。接着瘦骨仙向几人介绍自己,他名叫仇远征,和严涵是表兄弟,两人通过香港亲戚来到这边落脚云云。仇远征自来熟,很快和三人互通了有无,毕竟是嫡亲同门师兄弟,他爽快答应让三人住下,只是要帮他做些活路,以抵食宿费用,三人均表示很同意。
仇远征还看出他们关系紧张,尤其是杜一兵和王丽军之间,于是他满嘴跑火车安排着一切,想要缓和缓和气氛。
严涵仿佛在构思剧本,听不得一点杂声,仇远征每说一句,他就飞个白眼,啧啧一声。直至被闹得实在待不下去,他起身要走,走前他还讽刺一句:“吃铁丝尿大筐,编。”
仇远征笑:“吃竹子拉笊篱——您才真会编呢。”
严涵知道这是在恭维自己,于是似笑非笑地瞪仇远征一眼,终于自顾自拂袖回屋去也。
目送严涵回屋,仇远征说:“客厅里还能住一个人,就睡这桌子上。”他敲敲桌子,又翘起拇指指向窗外:“外边能摆张行军床,就得委屈下了,你们商量商量,看具体怎么住,我给你们借被子去。”
王丽军和杜一兵对视一眼,同时出声:“我跟乔卫东睡。”
三角关系本就不易平衡,如今他们心生嫌隙,理所当然要抢夺与乔卫东亲近的机会,以此证明自己有同伴支持,并非失道寡助之人。
乔卫东心知偷渡这事办得不地道,也为自己帮忙隐瞒感到愧疚,于是他说:“师兄是兵子你找着的,主要功劳在你,你睡里面吧,我跟丽军哥睡外边。”
这晚气温不高,天上只有孤星两颗,王丽军和乔卫东裹起被子,两人挤在屋檐下一张行军床上。薄被抵不住低温,王丽军受着冷风吹,想起罗慧生,不知道他上岸了没有,如果他还没上岸,不知道香港的海冷不冷?
受寒的人总是向着温暖。等到王丽军反应过来,他已背靠进乔卫东怀里,乔卫东的右臂从他的腋下穿过,与他的一只手在前胸相遇。乔卫东还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仿佛是要给他注入力量。两人就这么将就着,也不愿找师兄多要一床被子,他们情可挨冻,心照不宣地受老天降罚,权当是一场赎罪。等到翌日,当仇远征问起,他们只说,嗨,没事儿,香港真的一点也不冷。
仇远征总算弄到一张假证时,已是一周之后,杜一兵终于可以开始帮忙干活,再不必待在同一屋檐下,每天横遭王丽军的冷眼,况且他现在已经失去乔卫东,完全是孤家寡人了——想着想着,杜一兵突然萌发灵感:三角关系绝非最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