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所剩无几的这点傲骨啊, 疼!
今时今日, 他又意外见到了两张与记忆中部分重叠的面孔,不觉一时有些恍惚。
庞秀玉一直对父亲年轻时候的经历十分感兴趣,然而对方却总是不愿提及, 问了也不说,如今见朱元似乎有满腹心事,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您能说说原来跟家父的事情么?”
朱元头也不抬的闷了一口酒,道:“不过是行军打仗,有甚好说。”
“行军打仗才好说啊,”卢昭急道:“再者如今我们也进了军营,日后说不得也要带兵打仗,如何听不得?”
朱元闻言抬头瞧了他一眼,愣了半晌,突然就笑了,幽幽道:“真是像呀!”
大约也真的是寂寞太久了,压抑的太久了,他与李夫人也没有子嗣,近来骤然见了故人之子,原本在记忆中尘封的往事便纷纷破土而出,在脑海中纷纷扬扬,遮天蔽日,让他忽然就很想要诉说一番。
当年朱元跟卢昭之父卢宝以及另外两人竟是结义兄弟,四个人相识于沙场,也相熟与沙场。四人一同出生入死,肝胆相照,不知多少次相互托付过后背和后事。
在那个战乱的年代,生离死别都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有可能昨夜还把酒言欢的兄弟,今晨就已阴阳两隔,你还活着,可那些兄弟却已身首异处,凉透了,冻僵了。
死并非很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你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能推心置腹的人越来越少,可你自己还活着。
那种无孔不入的孤独、寂寞和凄凉,日日夜夜都缠绕着你,如同跗骨之蛆,剜骨之钉,不管是清醒还是梦中,永远挥之不去。
有时候你不禁要怀疑,为什么别人都死了,唯独剩下自己?只能被迫承受那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
四人结义,最后只剩一双,一个是战死沙场,另一个却死的冤!
他们本以为最残酷的战争,在对上朝堂压榨后瞬间不值一提。战场上刀兵相见,拼的是真本事,死了是技不如人;可在朝堂上啊,你永远都不会想到对方会用一种怎样匪夷所思的理由击垮你,何等讽刺!
有一个人,是生生冤死的!
大约是喝醉了,朱元本就已经苍老的面容越发干枯,一双眼睛越发浑浊,眼眶微微泛红。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火盆中不断跃动的火光将他的脸庞映的晦暗不明。
他们出生入死、马革裹尸,只为保家卫国,换得一世太平,叫他们的家人和无数百姓安居乐业,远离苦海,可为什么到头来连这些都是错的?
没人替他们说话,或是说话的人亦自身难保,亦或是不够分量……
对死人,圣人可以非常大方,左右给你加再多封号,也不过是亮给活人瞧的,送出去的不过是一点口水一点金银,而换来的却是无数人的交口称赞和民心所向。
但对于活人,哼。
若非朱元和卢宝军功甚高,恐怕立即就要被缴了兵权,丢去什么破地方养老了,可也恰恰因为这个,圣人对他们极为忌惮,朝堂中也有许多人笑里藏刀,总想着用个什么罪名治死他们。
恰巧那时两广之地内忧外患,卢宝曾在当地待过几年,不忍百姓陷于水火,冒着天大的干系情愿镇守,而圣人手头刚好也没有得用的人,被迫同意。这一去,恐怕便再也没了回开封的机会。
朱元腿脚有伤,不耐两广湿热气候,圣人也不愿意叫他们两个老家伙再凑到一起“兴风作浪”“蛊惑人心”,便顺理成章的将他丢来禁军,一个军都指挥使一做数年……
原本兴致勃勃的卢昭和庞秀玉变得沉默,胸口隐约有股怒火在燃烧。
他们本以为会听到长辈威武壮丽的战歌,生死无悔的拼杀,马革裹尸的苍凉,哪知入耳皆是血泪!
气氛突然压抑起来,李夫人看不下去,上前推了丈夫一把,怪道:“好端端的,却又说这些作甚么。”
“我为什么不能说?”没想到朱元的反应竟然异常激烈,梗着脖子,青筋暴起的低吼道:“圣人不听,朝臣不理,世人不懂,我在外头不能说,难道在家里也不能说了么?”
李夫人一怔,继而眼中迅速弥漫开类似的悲伤。
她没有发火,只是看着朱元,轻轻道:“都过去了。”
朱元张了张嘴,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声畅谈,然后便举起酒坛,将另一坛酒咕咚咚喝了个底儿朝天。
李夫人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冲牧清寒和卢昭他们笑笑,道:“我再去弄两个小菜。”
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径自出去了。
杜瑕犹豫了下,还是起身跟上。
果不其然,厨房里的李夫人正怔怔出神,听见有人进来后本能的垂头,用衣袖飞快的拭了拭眼角,又强笑道:“老了,脾气也大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你们见笑了。”
杜瑕没接话,只是过去帮她摘菜,良久,才有些无力的道:“这些年,苦了你们了。”
她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过往的激情,那些被自己拼命保护着的人们亲手割裂出来的伤口,岂是三言两语能平复的?
然而李夫人只是温温柔柔的笑了下,平静道:“苦么?若是我们都说苦,那些死去的将士们,又算怎么样呢?”
她拿刀子割了一缕蒜苗,放到水盆里洗了洗,又道:“好歹我们还活着,日日吃得饱,穿得暖,睡时也不必担心从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