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幼时的太傅是文卿,方家与文家世代姻亲,方将军与文卿更是自小交好。偶尔方将军进宫觐见,会绕来文德殿看看。朕记得,朕的第一支弓,便是方将军送的,他给朕的时候说,等我们这些皇子长大了,文能兴邦,武能定国,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李棠喝了一口茶,似是缓过劲儿来,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呢,可惜本以为文则辅佐明君,武则镇守边疆的贤王阴差阳错跃上龙门,还是可惜一把年纪不在家中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大将军硬是要去前线黄沙万里听胡笳?天家无父子,血脉之亲尚且及不上那九十一颗珍珠镶嵌的御冕,更何况仅仅是一支弓?七尺男儿,家国抱负,似乎也仅仅是在这无上至尊的心里留下了那么一丁点的划痕,在某个北风呼啸无月也无星的夜晚,捧着茶盏兀自嗟叹一番,写几句物是人非,孤家寡人的诗句,便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燕时玉走出宫门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宫中鳞次栉比的辉煌殿宇在落日余晖中投下巨大的影子,像是一只只吃人的巨兽。明明是夏日,燕时玉却觉得浑身发冷。他紧了紧身上的绸衫,快步往外走去。
人心难测,如临深渊。
第22章
“祁公子呢?”燕时玉回府的时候没寻到祁宥,心里跟被猫挠了似的痒,这才不过一日没见,便已然是想得紧,他拦住要出门的管家,问道。祁宥这回白日也能回到肉身去了,倒是方便了许多。管家便说祁公子一早回祁府去了,燕时玉这才想起来他在庆朝可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公子,着实不需要他担心无家可归。他这么想着,已经抬脚出门准备让管家备轿往祁府去,又觉着自己这样巴巴地赶去是不是太不矜持了,正犹豫不决,便看见门口的小厮进来报说祁府差人来请小侯爷飨宴。燕时玉立马把那些矜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匆匆忙忙地让小厮备轿,衣服也来不及整的向祁府奔去了。
侯府里祁府倒也不远,很快轿子就落了下来。燕时玉对祁府也是熟门熟路了,抬脚就进门去,比一旁引路的小丫鬟都跑得快。祁宥穿着一身月牙白的绸袍,长发披散在肩上,靠着一树合欢花吹着笛子。笛声呜咽,公子入画。他瞧见燕时玉走近,便停了下来,挥手屏去了丫鬟,说道:“明日将军府上设灵堂,侯府也收到请柬了吧。”燕时玉点点头,祁宥继续说道:“到时恩师定会前去,恩师与方将军自yòu_jiāo好,怕是悲恸之至。”
“这种事,我们旁人也是没办法的。”
祁宥倒也没有过多纠结此事,凑到燕时玉旁边与他咬耳朵,“今晚住我这儿吧。”燕时玉一愣,脸噌地一下红了起来,半晌才点了点头,祁宥便又逗他似的笑道:“我房里放着好几盒脂膏呢。”
燕时玉正待发作,便听见祁宥接着说道:“逗你呢,房中之事,乃灵肉合一,差一点都不做数的。”
晚间燕时玉便顺着他的意住了下来,两人头靠着头,颇有种乱世相依的意味。半夜燕时玉踢了被子,迷迷糊糊中感觉祁宥醒来给他盖被子,轻轻说了什么,他当时半梦半醒的,也记不清了。
次日果然有小厮送了请柬来,他回府换了衣服,与祁宥前后脚去了丧礼。方将军府上一片素白,两个儿子方伯翩和方仲翀披麻戴孝地站在门口迎客。两人俱是一脸疲态,方仲翀眼睛都肿了,核桃似的挂着,讲话的声音也很嘶哑,想来是彻夜不眠哭灵,已是强弩之末了。燕时玉想起上次灯节见到方仲翀,还是把酒言欢,醉卧酒楼,如今却已是故人零落,满园空寂。他也适时地生出些悲凉的感伤来,倒是有几分真情的安慰了他几句,进了府。
文立端是早就来了的,他官位高,坐在堂中的上首位置。皇帝据说是最近染了风寒,没有到场,倒是省去了一番繁文缛节。燕时玉进去便挨着祁宥坐下了,偷偷瞥着上首的文立端。他也是一身缟素,脸色青黑,两鬓都斑白了许多,微微伛偻着腰,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被这天大的噩耗压垮了似的。看来坊间流传的二人自yòu_jiāo好是真的了,燕时玉想。方雍的妻子身子弱,听闻死讯便卧床不起,已是数日的光景了。单靠两个儿子应负众人不免左支右绌,文立端在此坐镇,也是帮衬了许多。他算是半个主人似的一一与到访之人致意几句,到了祁宥,已是最后几位了。
祁宥在文立端面前仍有些紧张,显得笨嘴笨舌的,他略安慰了几句,文立端拍了拍他的手,没有说什么,似是已是精疲力竭。燕时玉更是没什么话说,只提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了。两人坐同一辆马车回祁府,祁宥看着也有些疲惫,靠着车厢叹气:“方将军这一去,老师便当真再无知音了。”
一晃已是昭宁二年。
十里京城艳阳天。
六月的风灼人的辣丝丝的像是城西新开的那家酒楼的招牌烧刀子,就着同样冒着辣油的小菜,次溜溜地一口气灌下去,一路摧枯拉朽能把五脏六腑都烧的一干二净。路边的柳树打着蔫儿细长细长的叶子蜷缩着滚上了黄边,煞有介事地蒸腾着白腊腊的水汽。
各色的茶楼酒楼都应景儿挂起了青绿色的竹帘子,与窗外聒噪闹腾地像是煮沸了的开水似的忙不迭地咕噜咕噜冒泡的蝉鸣映衬着越发显得冷翠冷翠的,茶楼里间或飘来的几缕古筝的琶音,更是古朴中带着点寒气来。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