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情的神色很颓废,嘴角向下撇,眼皮子也耷拉着,人长的其实很不错,但缺了一股活人的精神头,他点完灯,又缩进黑暗中,只默默的打量着慕云深和萧爻。
“你让开,我救他。”欧阳情道。
方才阴测测刺耳的声音好像是某种伪装,卸下了这层伪装,露出里头中正腔圆的调调,和他这个人很匹配,寥寥勾勒出了一个温良君子的形象。
只是这君子爱好吃荤,老鼠打此过也要留下三两肉。
盯着慕云深退开两步,在床头空出了一段距离。欧阳情才上前,他的身上有股腐朽的味道——不同于尸臭,而是一种时间酝酿出来的颓败,时时传达着“生无可恋”的思想。
但这人却还活的挺好,面貌不见憔悴,身形也不见佝偻。
“这么些年,你救活他了吗?”慕云深在他背后忽然道。
欧阳情的手虚虚搭在萧爻的脉上,闻言骤然一紧,萧爻昏迷中也跟着闷哼一声,“谁?”
一边问,欧阳情从腰间取出一根银针,分毫不差的刺进萧爻的百会穴。
他的手相当的稳健,情绪与医术好像是分开呈现的,就算是在极为震惊的情况下,也不会有任何偏差。
欧阳情没有继续更多的动作,苍白的脸忽然转过来,阴森森盯着慕云深。两人呼吸近在咫尺,几乎能看见欧阳情那黑多白少的眼仁儿在缓慢的转动,“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只不过是短促而草率的一针,萧爻的情况已然平稳了许多,慕云深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这才收回,安心和欧阳情扯皮。
“也不多……当年死人医欧阳情被人追杀重伤而逃,在江湖中也算一条异闻,我这个年纪的人大多听说过。”慕云深挨着萧爻的腿坐在他的身边,轻轻撩起袖子,帮萧爻擦了擦蹭脏了的脸。
他倒是毫不收敛自己的品性,把温柔体贴做得如此毛骨悚然,要是萧爻醒着,非当场跪下喊“爷爷饶命”不可。
“你……”欧阳情的面部肌肉像是长久不用,处于一种不尴不尬的状态,有些神经质的痉挛,“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一个问题还没得到答案,另一个随之接上,欧阳情的震惊维持了小一会儿,马上找回了主动权,“这也是条件之一,倘若你不能替我解惑,人,我不会救。”
“死人医救人要代价我清楚,但你这代价要的未免太多了,照你的规矩,应当只收一份。”慕云深仍是不抬眼看他,伸手微微勾住了萧爻的手指,细细搓摸着那一层软肉,“这孩子倘若死在你这里,掘地三尺,我也会找出你珍藏的那具尸首,挫骨扬灰。”
慕云深话音不重,语气中甚至有些轻浮,却使得欧阳情猛然一愣,身子抖如筛笠,不敢不信。
怕是所有的坏人作到现在还不死的,都有野兽般的直觉,趋利避害虽然怂了点,关键时候能用来保命。欧阳情他虽然是个大夫,真狠下心来动手,三拳两脚就能打死只有嘴皮子的慕云深,但接下来,沈言之与谢远客定然不会放过他——这人好歹是宫主的朋友……欧阳情想着,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讪笑道,“只收一样,只收一样……我要公子的面皮。”
以欧阳情这么多年来的变态手段,剥人皮而不死也不是奇迹,最多的还能活上十几年——只是大部分要成为他的药奴,供他驱使奴役。
慕云深当然知道欧阳情最想要什么,埋下的疑问虽然像藤蔓一样疯长,但怎么能和经年累月的感情相提并论,欧阳情是个多么执着的人,他当年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放不下一具骸骨,一个人。
慕云深头也不抬的笑了笑,“好,你救活他,我这张人皮可以给你。”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得来也不费工夫,只不过萧爻醒来,却难解释。
话不曾说出口,但慕云深曾经想过,这具皮囊是萧爻故人的,他多少会收敛点,好好珍惜——想不到连命都取舍自如的人,终有一天也会珍惜某样东西。
欧阳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干脆的买卖人,他狐疑的打量着慕云深,实在搞不清楚这里有没有个卖药的葫芦。
怕是一个人在这种黑漆漆的环境下呆久了,再多的豪情壮志也倾颓成畏缩与多疑。欧阳情虽然从来不是个好人,但当年作恶的时候,也是光明磊落说一不二的派头,现在却猛然踌躇起来。
他的脸上小心翼翼的露出一个笑容,把方才的冷峻打的稀碎,欧阳情又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宫主怎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与他不是朋友。”慕云深打断了欧阳情的蓄意猜测,一双眼睛,狐狸似得眯成一条缝,也不多言语,只道“你问的太多,不是件好事。”
言之凿凿,充满威胁,仿佛卖了人皮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江湖当中,大夫是个稀有的物种,百十来个人里勉强能出一个,指不定后来还“弃医从武”了——至于欧阳情这样能医死人药白骨的,那简直得跟菩萨一样供起来。笏迦山上来来去去的人不少,但欧阳情只有一个,地位简直铁桶还加两个箍,是属于权力争斗中,两方都要保的人物。
可以让他吃点皮肉之苦,甚至可以拿感情作为威胁利器,但不能让他知道的太多,牵扯太多,怕他自取灭亡。
欧阳情再一次被说到哑口无言,他向下耷拉的眼角微微一挑,阴沉沉略带不满的瞥了眼慕云深。他的手指扣在床板上,“咚咚”两下,道,“你坐了我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