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薪池是林宣的老师,林宣无父无母,全赖先生多年照顾。林宣知道,他这位先生,其实比旁人要更畏寒一点,站在门边散了周身湿寒气才上前。
蓬莱岛中诸人,多是少年时就被目为天才。天才难免有傲气,蓬莱岛素日里上下、长幼之分并不严谨,插科打诨,嬉笑怒骂是常有的事。林宣也每每与同僚玩笑。但对辜先生绝不这样,他待辜薪池,既谦逊恭谨,又无微不至。
辜先生中存一切岛外各国治下不可存之书,浩若烟海。而每年评定江湖大事,拟刀剑榜,种种刀光剑影的笔墨都出自他的手。
逢到有人问,林宣只笑道:先生是不同的。先生的精力宝贵,所以他愿意为先生做一切琐碎小事,即使在外,他早已是独当一面的人了。林宣无声地在他身侧跪坐,整理辜薪池右手边那沓写完的卷宗,下月的榜单已列到剑榜第十九,一笔遒秀的隶体,蚕头雁尾,墨迹初干,他微笑起来。
辜薪池道:“你笑什么?”林宣轻巧道:“能先于天下人读到先生的评判,我怎么能不得意?”
辜薪池也一笑,转问林宣:“少主那里,还在气?”
林宣回想道:“唔。在抄诗。”见他面露疲惫,想说两句松快的话,就打趣道:“写的是‘青冥不尽海茫茫,一望蓬瀛去路长’。……末两句好像是‘直使台倾荆棘满,闻琴何用涕沾裳’。”辜薪池不得不笑,道:“怨气真深。”却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事。
舍命救静城王的楚国太子妃名叫辜浣,辜薪池就是她的异母弟。辜家满门遭罪,姐弟一道流落江湖,为前岛主羡鱼夫人所救,这对姐弟和乐逾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后来辜家平反昭雪,辜浣愿依昔年婚约嫁给楚国太子,辜薪池则一意留在蓬莱岛。
乐逾对辜浣说他赠与她的是长命蛊,其实是一对情蛊。雌蛊柔弱细幼,做不了什么;雄蛊却身披坚甲,头顶锐刺,躁动起来,时时能刺宿主的心。两只蛊虫情深意浓,雄蛊不死,雌蛊就不会死,雌蛊不死,雌蛊宿主就不会轻易丧命。
如辜浣那样,种上雌蛊,还可以剜开取出。但乐逾这样种上雄蛊的,除非断气,都要和那只蛊虫不死不休。
半月前那一夜,乐逾深夜心痛如绞,大惊大恸,以为是辜浣出事,连夜强撑着召来诸掌史主笔查遍密档,又与蓬莱岛楚国探子传递消息,才推出雄蛊突然狂乱是因为雌蛊易主。
他既瞒着辜浣送她雌蛊,那雌蛊就归她所有。乐逾心痛兼头昏,气得死了一半,偏又上天下地无处讨说法去,那滋味实在难以言喻。
蓬莱岛上人人当着他的面噤若寒蝉,不敢招惹乐少主,只背后风传一桩两男争一女的旧情,说他昔年被楚国太子横刀夺爱,所以迁怒静城王,将此事当一场热闹看。林宣知道蛊虫的事是乐逾心头刺,故意道:“我是劝不了了,不如先生去?”辜薪池纵容他的放肆,提笔道:“我怕他睹人思人。我可不去触这个霉头。”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林宣自发地挽起衣袖,为他磨墨,直言道:“少主总得与那位静城王殿下了结此事。本来就想告诉先生,我今日在少主那里留心了一下,他越来越心烦气躁,压不住蛊虫了。”
这几日鲸鲵堂的僮仆频频躲出来,想必雌蛊意外易主后,乐逾看似如旧,两日来照常练剑写字,要压制雄蛊却越发不易。
“这倒是件好事。”辜薪池道。
见林宣不解,他又道:“他这样浮躁下去。最迟明日,夫人就该来信训子了。”
第2章
说到夫人,林宣就懂了,只要夫人还在一日,即使不在蓬莱岛,乐逾也不是岛主只是少主。
外间传入话语声,却是有人也在此时想起夫人,道:“……这回静城王求见岛主,总叫我想起夫人当年离岛,不过少主可比夫人当时好过许多。夫人当年……才十七岁,先岛主夫妇就相继亡故了,夫人接下岛主之位,南楚江湖中大有人想看好戏……”语罢竟感慨难言,应是年纪大些的韩校书。
另一位陈校书忙道:“惭愧,晚辈来得晚,不曾有幸亲见过夫人。我们蓬莱岛记江湖事,却唯独不能记自己岛中人,晚辈只能翻了好几册《武林志》,也不知上面记载是否无误。”
众人皆笑,又一位郭校书笑道:“大抵还是无误的。夫人当年独下江南,携剑泛舟烟波。一月之内,三战三捷,又杀刺客三人,蓬莱岛刀剑榜当年排行前二十的人物顿时就去了三分之一。我记得《武林志》还为夫人题了诗,长得很,不怕诸位笑,那诗文委实恭维太过,有一句流传最广,诸位想必听过,‘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倒是能得几分夫人的神韵。……江湖公认,夫人的剑法已臻化境,少主的剑法也得夫人真传。”
羡鱼夫人虽是女人,行的却都是惊世骇俗之事。她身量纤纤,爱剑也名“纤纤”。三十年前初试剑,那素手剑光就寒了许多人的胆。纤纤剑从未出现在剑榜上,她却是江湖百年来唯一一个凌驾于剑榜之上的女人。
林宣听得微露向往之色,辜薪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