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字号房只剩下他一个人。荻秋给他整理了一番,把不知何时何处折来的两支红梅插在林长照书案上的花瓶里。孟时涯只当没注意。
荻秋走过,孟时涯打开窗,灌了一肚子的冷风。竹枝泛黄,压着白雪沉甸甸地晃了两下,顺风晃进了屋内,弄得地上满是雪化的水。孟时涯只得把窗关了,披上大氅去外面竹亭里坐着赏雪。
竹林里自成天地,寂静无声。他靠着围栏,想起前世,今世尚在浑浑噩噩的那些日子里,每逢除夕与人厮混街头,竟想不起那时是如何欢笑的了。
他本是不喜静的,安静会让他胡思乱想,难以克制自己的脾气。如今他也不喜这般的安静,但他已不会为此而焦躁不安。
孟时涯不知道自己独坐了多久,等他醒过神时,竹亭外地面上的积雪已经把他先前留下的脚印给埋没了。
有个人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竹林间的小径,向竹亭走来。
那人抬起头,瞧见孟时涯的侧脸,顿时愕然,停下脚步不动了。他望着孟时涯露出的笑脸,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光。
孟时涯歪头看向他,笑了起来:“傻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林长照抿唇笑了,一步一晃地来到竹亭下,抖了抖大氅上的雪花,孟时涯把小巧的暖炉塞到他手中,拉着他在围栏旁坐下,抬手拭去他头顶的落雪。
“怎么这个时候回学舍?天寒地冻又落雪,生病了如何是好?”
“在家中闷得慌……孟兄为何也在……”
“我?我也是如此。”
“你不用陪伯父守岁么?”
孟时涯没有说话。他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探出一只手去接飘落的雪花,任凭雪花积在掌心,化了一手掌的雪水。
林长照看不下去,将他胳膊拽回来,铜制的手炉也塞回他手中,不安地盯着他双目,嗫嚅低语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孟时涯轻声笑:“没有。是我不愿意陪他守岁。”
“……孟兄,似乎对伯父心有不满?”
孟时涯知道林长照是关切自己,若换做别人,他定是不愿意应对的。但林长照这么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便控制不住自己,将埋在心底的秘密对林长照轻声讲了。
孟家是官宦世家,孟时涯的祖父曾是太子太傅,权倾朝野,孟时涯的父亲孟承业也为孟家增光,年纪轻轻做了状元郎。广安王回京述职,想着给女儿找个门当户对,又能举案齐眉的如意郎君,挑来挑去选中了孟承业。一文一武,两大世家联姻,男儿满腹诗书,姑娘倾城之貌,当真是天作之合。
孟承业与孟夫人成了亲,很快又生下孟时涯,倒真算得上神仙眷侣。
可惜孟时涯渐渐长大,孟承业与孟夫人隔阂却日益加深。孟夫人养在将门,却是极爱诗书的才女,孟承业自幼苦读,奈何他只是为做官铺路。孟承业官职越做越高,到孟时涯祖父去世,他已在朝中一呼百应,常常带着一身酒气回家,更有甚者留恋青楼楚馆,落了个fēng_liú才子的名声。孟夫人素来洁身自好,所盼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谁料想孟时涯为了前程,竟想娶同僚家的女儿做侧室。几番争吵后,孟夫人失望不已,只当夫君不存在一般。
孟时涯已经懂事,知道自己的母亲其实还是在意的,更因为在意郁郁寡欢,一场风寒之后落下了病根。
八岁那年,孟夫人自觉时日不多,思念亲人,希望孟承业代为上奏,请宏泰帝将李家二郎,孟时涯的二舅召回京中为官。孟承业清楚宏泰帝不愿广安王父子回京,迟迟不肯上奏,孟夫人日日以泪洗面,直言广安王父子三人都在战场,总得有一个儿子回来,为李家留后。纵然如此,孟承业也没有心软。
某一日,孟夫人咳得吐血,孟时涯惊慌失措跑去找父亲,却撞见孟承业与一文弱男子在厢房颠鸾倒凤。原来不知何时,孟承业结识了一个男倌的才子,被他文弱fēng_liú的气质吸引,苦苦追求后得偿所愿,竟将人悄悄养在了孟府。
孟时涯不知所措,跑去告诉了孟夫人,孟夫人泪流满面,叫他不要声张。自己的母亲早知父亲移情别恋,还是个青楼的男子,为此病情加重无药可医,父亲却不曾多加过问……孟时涯年幼莽撞,哪里忍得住?他不但跑去大闹厢房,还将那男子打破额头,叫他滚出孟府。
孟承业碍于颜面,没再去找那男子,但几日后,孟夫人留了封遗书,叫孟承业好好照顾儿子,自缢在房中。母亲死了,这其中虽然有孟夫人太过心高气傲的缘故,但年幼的孟时涯又怎能理解?他恨孟承业,恨不得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孟时涯要到通州去跟外祖父、舅舅一起生活,也不知逃了多少次,每次都被孟承业抓回来关在房里。孟承业对他细心关照,也试着解释过他们夫妻情分已尽,孟时涯却接受不了。
直到他十三岁时,广安王父子三人全部战死边疆,那个青楼男子也传来病故的消息。孟时涯为报复孟承业,时不时要在他面前提起那男子生前如何落魄潦倒,死的时候又是如何凄惨可怜。孟承业受不了这般折磨,也渐渐疏远了儿子。
父子二人,终于成了陌路。
“我与他,有整整两年不曾说过一句话……其实我心里清楚,他虽在外应酬频繁,但除了我母亲,就只有那个文弱的青楼男子。那人对他想来也是真心,怕他难堪,便不再来往,直到临死才托人捎了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