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呵呵笑道:“大人在县中,主管何要务?税赋?水利?农耕?”
张屏道:“时下正编纂县志。”
车夫道:“哦……呵呵,与我家老爷同科的那位刘大人初为官时亦是编纂方志,如今官位还高过老爷半阶,可见是份旺人的差事。”一甩鞭子,马车的行速又快了几分。
张屏一路卷着车帘观望沿途,忽而道:“可否这里一停?”
车夫方挽缰勒住两匹马,张屏已自下了车,拱了拱手:“多谢老丈,送我到此处便可。”
车夫惊诧:“张大人,此处离县城应还有几十里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此处下了如何使得?老爷命老汉送大人回县,怎能送不到地方就走?”
张屏道:“在附近有些事务,此处下来正好。”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钱谢了车夫,“劳累老丈相送。”
车夫举目四顾,荒野、老树、起伏的坟包。小风嗖嗖的,大白天都觉得阴森入骨。能在这里办什么事务?
车夫正在为难,张屏已步入道边乱草,直向着远处乱坟堆走去,老鸹蹲踞虬曲枯枝,此起彼伏地哑哑啼叫。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闲事莫管,闲事莫问……
车夫跳上车辀,掉转马头,不再多看,径直往京城方向而去。
张屏拨开枯黄蒿草,行到乱坟之中。
许多坟包已快要平了,湮于乱草间,仅隐约可辨出隆起。
这些坟都无碑。当日田能曾道,瘟疫时的尸首都由官府统一焚烧填埋,一个坑里填了无数,都管不了是辜家庄、李家庄还是王家庄的,更分不出身份。土堆是幸存的人后来撮了堆起来的,聊表悲悼罢了。祭拜亦是在坟圈外焚纸泼浆。
这一带本是某个庄子的坟地,经那次一乱,祖辈老坟也辨不出了。
张屏在坟岗踱了许久,慢慢走向辜家庄方向。
兰珏说,辜清章死后,刘知荟承办了后事,后来辜清章的家人来接了他的棺木,运回家中收葬。
张屏问兰珏,是否见过辜清章的家人。
兰珏道,辜清章的家人把棺木运走时,他在附近,只远远看到几个男子,从年龄推测应该是辜清章的兄长或叔辈,无甚异常。
张屏再问,穿长衫短衣。兰珏答曰,都穿长衫。辜清章的才学非开蒙极早自幼耳濡目染不可能有,亲族如此不足为奇。且辜清章虽多和苦寒学子往来,穿衣用度也未见奢靡,但一看就是从不曾愁生计愁钱使的。
同届试子初相见时,都会自报家乡籍贯,一板一眼说过于死板,多是先自我打趣,兰珏常向人道:“我县里来的。”辜清章便在旁边跟着道:“我村里来的。”
但他买菜都不会看秤,爱吃豆腐豆芽,豆子连荚带壳时他竟不认得。时常有人因此打趣他:“疏临家里肯定是财主,良田百亩,春上用青牛八匹并骏马八匹犁开,撒豆发芽,秋来豆树参天,满枝结着豆干,嫩时洁白如玉,老熟酱色醇浓。”
张屏查过县中历年钱饷记录,官粮税赋,辜家庄都按时缴纳,数目往往高过其他村庄。但不曾查到过丁役记录。
张屏走进乱石残壁内,俯身再度抚摸刻着枝叶杏实的石台。
那一日他曾问田能,辜家庄收葬先人的墓园在何处?
田能听后神情很古怪,片刻后才道:“这又是辜家庄的奇异之一,没人知道他们庄子的坟地在何处。也不曾有人见过他们办丧葬嫁娶事,连他们庄子的大肚子婆娘都没瞧见过。他庄子里的孩子,就像突然冒出来的一般。忽然就没了一个人,也不知如何收葬。传言甚多,有说他们不土葬,死后火化,骨灰就扬在地里。也有玄乎地说,辜家庄的人不会真死,是遁化了。”
“大人与辜清章相交甚笃,为何他病危亡故时大人不在身旁?”
前日他问出此话,兰珏的目光便凌厉扫来,片刻后闭了闭眼,靠上椅背。
“后来我与他略有疏远,他与刘知荟同住,我因一些事另赁他居,时常多日不照面。他初病时,我去看过他一次。后来就不曾再去。”
又抬起眼帘,扫了一眼张屏。
“你是否还要问,我见他时,他病况如何,为什么我没有再去?”
不待张屏回应,便长长叹了一口气。张屏从未见过这样神情的兰珏。
“我是有意不去。”兰珏的语气却很平淡,“见他那一面时,我就知道,他好不了了。本部院见过死人。父母亡时我皆在,能医好的人和好不了的人,我看得出来。”
辜清章和刘知荟,是否想让大人再去探望?
看着兰珏,张屏这句话却问不出来。
“鬼魂阴司皆虚幻,人活时则在,死即全无。尸存何处,何地为葬,已于此人无干。我为何要看他死时的模样。”
枯草在风中瑟瑟,荒草中,忽然响起了碎碎的窸窣声。
张屏松开按着石台的手站直,草影里蓦地闪出两条黑影。
“你在此作甚?”
张屏看清来人,立刻行礼。
“下官拜见邓大人。”
邓绪双眉紧锁,一脸冷峻,他身后那人却向张屏微微笑了笑,如三月春风,是柳桐倚。
邓绪摆手让张屏起身,又道:“你还未曾告诉本寺,你为何会在这里?”
张屏道:“来转转。”
邓绪挑起一边眉毛:“哦?从何处来?县里还是京里?”
张屏往远处乱坟比了一下:“下官刚从那边走过来。”
柳桐倚轻咳了一声。
邓绪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