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段老卸了职,邀我去任《新潮》主编,可学会事务实在繁忙,便就拒了。”他说到这儿时,脸上有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梁婉仪微微一笑,又轻柔地看向我。
“二哥,那事我午时听说了。”她的眉宇间尽是失落和不解,“大哥他居然,唉……只苦了那些学生……”
我没有谈话的心思,便随口敷衍了几句。其实我极不喜梁婉仪这一点。明明没有半分动容,或是心里在幸灾乐祸,面上却总表现出一副伤感忧愁的模样,以彰显自己的知性懂事;这让我嗅出一股同类的气息,实在令人讨厌。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喜爱。
矛盾吗?不,我本就是自恋又自厌的。
“此事出得突然,梁校长大义灭亲,我实在佩服。”宋方觉忙顺着她的话头赞我,连目光都变得恭敬起来,可未说上几句,就又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我知道宋方觉极其厌恶我;而我也极其厌恶他。我们两个比的,只是虚伪而已。
两人相谈甚欢,路尚德百无聊赖地坐着,找不到插话的余地;我也愈发觉得无趣。
到了天色稍晚的时候,梁婉仪提出想去梨园看一看《桑园会》。我们都知道她爱看戏,无论是洋歌剧还是纯国粹都有她欲罢不能的地方,于是便应允着起身,伴她到了京师最大的一家戏院。
今日时候赶得实在不巧,演《桑园会》的戏班子已经起身去了豫地,梁婉仪看不成罗敷女,样子有些失落。那穿马褂的老板忙安慰她,说是今晚有《五花洞》,名旦十三春雨会来唱潘金莲,他可以给我们四个最优的位子,
“十三春雨?”路尚德惊呼了一声。
梁婉仪和宋方觉也都露出的惊讶的表情。见我不解,路尚德激动地为我解释道:“十三春雨先生前些日子才从美国回来,我之前看过他的《天女散花》和《龙凤呈祥》,实在是……实在是……”
他的脸上呈现出极其幸福和陶醉的神情来,我点点头,心中一派淡然。
在我眼里,戏子就是戏子,没什么特别之处;而梁婉仪敬重戏子,因为在她眼里戏子是艺术家,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秀才不知好了多少。
十三春雨,这倒是个好名。
“《五花洞》就《五花洞》罢。”梁婉仪抿嘴笑道,“能当面领教一下十三咳,也是不错的事。”
我们便跟着老板来到戏院最前的座位上,坐下来静等开幕。不一会儿陆陆续续来了很多看客,嘈杂地坐在我们身后,正方便了我身边那两人的窃语。
梁婉仪和宋方觉挨得越近,我的眉头皱得越紧。
今晚戏目排得很多,我们等了许久才看到《五花洞》那四个丑角蹦跳着出现在戏台上。这次唱的是《四五花洞》,四对四的武大郎和潘金莲在台上用西皮慢板的腔调咿咿呀呀地唱着。
四个潘金莲化着一模一样的妆容,身段也都相差无几,可我一眼就看出了那个十三春雨的真身。
——戏子。
我抬一抬鼻梁上的眼镜,紧紧地盯着第一个潘金莲。
“不由得潘金莲怒恼眉梢,自幼儿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戏子的手指捻出一个漂亮的花形,眼神含着嗔怨和淡愁,蓝衣飘转之处尽是娇美的fēng_liú。他妩媚的脸庞在洋灯下灵动地演着那原本干涩的唱词,藏在淡红眼妆里的黑眸时不时朝我一瞥,上扬的嘴角含着几分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