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稚柳道:「是。」
容修看了他好一会儿,许稚柳觉得,容老板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和温和。
停了停,容修说:「柳儿,好好唱戏,以后,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柳儿回答:「是。」
中国人的对话,就是这样的点到即止。谁也没有说出自己心中真正想说的话,可是在无言之间,大家又都明了于心。
在那一刻,容修其实是在对柳儿说:「孩子,你千万不要学你师父,不要让我失望。我以后会好好疼你的。」
而柳儿回答的其实是:「放心吧容老板,我一定会好好唱戏。报答您和二爷对我的知遇教养之恩。」
在那一刻,柳儿的乖巧,稍慰了被容嫣伤透的老怀。而在那一刻,柳儿感受到容修那长辈般的温情和慈爱,在失去容嫣而寂寞悲哀的内心深处,也腾起了一股热泪般的温暖。
第十一章 锦瑟年华谁与度
沈汉臣自从与容嫣同住后,一份薪水,却要应付两个人的生活,已是大感吃紧。偏偏容嫣又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主儿,每每心血来潮,突然要买这个买那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东一点西一点的,一个月拉拉扯扯下来就不够用了,一开始沈汉臣还用旧时的一点积蓄勉强撑着,可到了上个月末,沈汉臣已经不得不向同事借钱了。像他这般心高气傲之人,为了钱的事老着脸向同事开口,怎不让他满腹委屈。
容少爷没活过穷人的日子,不懂得普通百姓是如何的精打细算,忧患度日。一次在街上遇到个小叫花子,容嫣一时想起往事,说了一句:「啊,好像柳儿。」就给了那小叫花子一个白花花的银元。为这种事沈汉臣埋怨过他,他却好像很不耐烦。其实他知道容嫣现在比起唱戏那会儿,已经收敛了不知多少,沈汉臣实不欲为这种事和他闹别扭,有时实在忍不住,也只好隐晦曲折的暗示──如今这情况,哪里还能如过去一样随心所欲地使银子?容嫣也不知听懂没有,只是个不出声。
平时的日子苦点倒也罢了,最可恨的是,连每个月寄回家给老母的钱都受到影响。一个月比一个月寄得少,从上个月起,实在没有余钱再寄回家中,只好写家书解释,说近来身体欠佳,要多花些钱买药吃,等身体转好,再继续寄。惹得老母亲好生担心。沈汉臣自深以为恨,唯有在生活上拚命节俭自己。两个月下来,沈汉臣渐渐面黄肌瘦,脸有菜色。如果此时沈母看到,定会相信儿子果真得了重病。
说来也奇怪,容嫣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慢吞吞的出门找间小馆子吃刀切馒头夹牛肉送粥,成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却也瘦了。
一日日的苍白下去,眉目间恍有忧色。
沈汉臣在心中直纳闷,问他,容嫣却只是懒懒一笑置之,好像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是为了什么。
租界与旧城相接的晏海门、障川门一带,是容嫣往日最爱闲逛的地方。因为在这里云集有丛古斋、辟玉林、仪古斋等上海最主要的几家古玩铺头。
自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有许多北方难民纷纷涌入上海。其中有一大批的前清遗老、失意军阀携带着黄金现钞、古玩细软来到租界做起了寓公。为了维持昔日奢侈的生活,他们手中的古董一件件渐渐送进了店铺。于是,许多古玩店就在离老、新北门不远的公共租界五马路集中开业。在短短数百米的广东路上,当时就云集了数十家最主要的古玩店铺和无数零星摊点。
梨园子弟一旦成了名角,荣耀和银子来得太容易,除了买房子置行头外,不知道怎么个花销,于是抽大烟的抽大烟,逛青楼的逛青楼,也有不少偏爱雅风的,比如容修,就大有古代名士寄情花木、把玩金石的雅癖。容嫣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闻目濡,也自然沾染了这份闲情风致。
广东路上的旧市场虽是才兴起的,可是里面不少店铺都是搬过去的老字型大小。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其中还夹杂着不少高鼻子洋人,操着怪腔怪调的中国话在与摊贩伙计讨价还价。容嫣混在人流中,慢慢地从一家踱到另一家,拿起一只明代的琥珀瑞兽摆件看看,又取过一只如同凝脂般的田黄长方章把玩一番。正看着热闹,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他:「二爷?这不是二爷吗?」
容嫣暗酌自己包裹得这样严实,居然也被认出,不禁吃了一惊。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狐皮袍子、戴圆眼镜的白胖老头,笑容满面的望着自己:「哟,果然是二爷!好久不见了二爷!」
容嫣也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福源斋的宋掌柜!真是好眼力啊。」
那宋掌柜满脸堆笑,异常亲热地凑上前来:「老朽虽老了,可是大半辈子都泡在这一行里,整日里识金断玉的,这点识人的眼力价还是有的,更何况二爷玉树般的人材呢。怎么,二爷,今天想来淘点好货?」
容嫣往四周略一望:「怎么,这间集雅斋也是宋掌柜您的?」
「这是开给我儿子的,瞎折腾,让他混口饭吃罢了。」这宋掌柜天生一副笑脸,不笑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他压低了声音:「这外面的东西粗得很,哪能入二爷的法眼。来来来,请二爷随我来。」
容嫣被他半扶半扯着,身不由己就入了后堂。
只见堂后小院翠竹青青,别有一番清幽景色,穿过小竹院,来到一间会客小厅,一进门口,便看见四张紫檀全素独板罗汉椅分列两旁,上座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