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发又黄又光的秃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容大兄弟,老哥哥突然想起来几句话要劝劝你。眼下这时局是一天比一天乱,听老哥哥一句话,不要再和日本人有什么冲突了。今天老哥哥还救得了你,哪天那日本人发起狠来,可是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那时可怎么了呢?老哥哥知道你性烈,可眼下,国家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何况咱们小老百姓呢。」
容雅拱了拱手:「有劳杜大哥费心,小弟知道了。」
目送那一溜儿汽车消失在街角转弯处,容雅轻轻的吁了口气,一直到这时,好像才回过神来。他再也想不到,适才自己竟然无法直视那柳川正男的眼睛,在那一双深深紧逼的目光下,自己竟那么狼狈,几乎是逃跑了。
魔鬼的颤音。
容雅仰起头来。远方的天空已经被霞照染成了诡异的浅紫色,天之一角,厚厚的层云正在无声堆积,浓云的底部被最后一抹阳光染成铁锈般的暗红。
魔鬼的颤音。它并没失。
就在此时此刻,它在这无垠的天穹的某一处,极高极远的某一处,回荡。
第三章 闲花野草处处愁
这是一间极华丽的小饭厅。两层楼高的拱穹,从顶上优雅地悬挂折射出五光十色的水晶吊灯,地板上铺着浓密厚实花纹典雅的地毯,落地式的玻璃墙壁外正对着一个私人花园,因为现正是冬天,落光了树叶的枯枝在风里摇摇晃晃,整个院子枯的枯,败的败,一片灰色。只有院角几株野草,顽强地在寒风中冒出了头,那一点儿泛黄的淡绿,只是给整个花园更添萧瑟。
墙壁上的挂钟指标早已过了下午六点。
摆在桌上的午饭丝毫没有动过。菜肴十分的丰盛,龙虾汤、生菜沙拉、法式的煎牛排、鹅肝酱蒸蛋,全部都已经冷透了。摆在另一张小餐台上的甜品霜淇淋已经完全溶掉了,软趴趴的堆在那里像被雪压垮的小屋。台面上摆放着三副刀叉,主位与客位都仍然虚席以待。
穿着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背心的柳川正男站在玻璃窗边,望着窗外冬日荒凉的景色,手指在小提琴弦上慢慢的移动。
琴声如同游丝细细,缠绕低回。
真理子右手托腮,坐在自己的房间的化妆台前发呆,她的身后,垂手侍立着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老妇。
小提琴音远远的传来,在这种冬日黄昏的灰暗光线中,更显孤寂。
「这么说,」真理子叹了口气说:「那容先生始终没有来,对吗?」
「是的,小姐。」老妇恭敬的回答。
真理子再次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妇的眼中流露出不解的神色,但在身份与礼教的约束下,她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对吧,阿镜。」真理子微微侧过头,娇柔的脸颊上泛起一丝微笑:「为什么哥哥和我要这样子等待一个中国人?」
「是的。」名叫阿镜的老妇低声回答:「他不过是个支那人而已。」
真理子注视着面前的镜子,那里面反射出她柔美的影像,还有那不远处,低着头的阿镜。
镜中的真理子神情有些恍惚:「不,他不是一般的中国人。我……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中国人,甚至,我也没有见过那样子的日本人。他,他真的,很奇怪。」
阿镜道:「……奇怪?」
真理子用手指轻轻缠绕玩弄着肩头的一缕黑发:「不,也许奇怪的是我。他很好。我觉得,他真的很好。你没有见过他,所以你不知道,阿镜。」停下来,再想想,忽然自失的一笑:「其实我也不过只见过他几次而已。」
说到这里,镜中的少女星眸迷蒙。她看上去有点茫然,喃喃的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镜中的阿镜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饱经世事的眼睛向真理子投向锐利的一瞥,但她随即惊觉自己的失态,迅速低下头来,像往常一样恭顺地站在那里:「是的,小姐。」
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的小姐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他好像不太喜欢日本人……阿镜,你说,他也讨厌我吗?因为我是日本人?」
「我不知道,小姐。」
真理子只是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松开了手,让那缕黑发重又懒懒地回到肩头。她抬手轻轻拢了拢额前的秀发,带了一点苦笑,自言自语的说:「他大概不会知道,今天失望的,不仅仅是哥哥而已。」
*
上海时局更紧张,几乎天天都有学生请愿,天天都有工人罢工,报社忙得不可开交。与此相反,容嫣却是更加清闲,每天不是闲逛,就是坐在家里发呆而已。
这天黄昏容嫣从外面回来,远远的一愣,只见一个乡下大姑娘,抱着个袱站在沈汉臣家门外。那姑娘个子不高,扎一条手腕粗细的大黑辫子,两个圆脸蛋红扑扑的。容嫣看着她,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也正定定的看着容嫣。
「你找谁?」容嫣问她。
她万没想到容嫣会和她说话,一张脸红得快涨破了,转过头去。
容嫣不再理她,自顾自的拿钥匙开门进去,关了门。
一直到天色转黑,华灯初上,沈汉臣才从报社回家。门外传来他的声音:「燕红?你怎么会在这儿?」
「快进去、快进去再说。」沈汉臣说着话,开了门,把姑娘引进来。
「青函,你在家,怎么让人家站在门外面?」沈汉臣给燕红姑娘倒了杯水,拉了凳子让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