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马走至陈州府内最大的酒楼,那楼当年叫做“醉仙楼”,又有匾额题道:“太白不归”,极是洒脱气象。沈渊与友人偶至陈州相约,必来此处喝酒。如今两百年过去,不知换了多少主人,已改名叫了“仁和楼”,供了松鹤图,旧时匾题早不知去向。沈渊上得楼来,拣了雅座,取了帷帽坐下,酒保上来招呼,铺陈下注碗果碟按酒等物,沈渊道:“你们这里的油泼鲤鱼做得极好,上一道吧。”酒保一愣,陪笑道:“公子想是叫人指点错了,我们这里并无人做油泼鲤鱼。”沈渊默然,半晌道:“那便随便上两个热菜,两个凉菜吧,再打两角樊楼春。”酒保应了,自去安排。
沈渊倚阑遥望,怔怔发愣。自己根本吃不得人间烟火食,却偏要来这酒楼上消磨时光,自是近乡情怯的缘故。故地重游,已是满心凄惶;待到回乡寻访老父坟茔之际,自己又该是怎样的痛断肝肠?
他满怀愁绪之际,酒保已将酒菜送上桌来:一道焖青鱼。一道烂跨蹄膀,一道拼三样,又一道凉拌荆芥。酒保在沈渊面前布菜斟酒,忙个不停。一名女子自他身后转了出来,怀抱琵琶,插烛似地向沈渊拜了下去,莺声呖呖问道:“公子想听什么小曲儿?”沈渊听问,转过头来,忽地一愣,冲口叫道:“柳影?”
那女子和酒保都是一愣,女子见这俊秀青年男子怔怔盯着自己,羞得低下头去,满脸通红。酒保好心打圆场道:“公子想是认错人了?她是楼下唱的,唤作露桃。小曲儿唱得极好,公子试试便知道了。”
沈渊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微笑道:“对不住,你长得真象我以前家里的一位姑娘。”那叫露桃的女子福一福,道:“公子言重了。”沈渊便有心照顾她生意,道:“听口音你是颍州府人?会用乡调唱曲儿么?”露桃道:“奴会。”在偏座上坐了,转轴调弦。酒保自退了出去。露桃手挥四弦,一曲前调叮冬弹过,顿开喉咙,曼声唱道:“盘塘江口是奴家,郎君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茆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
歌声清雅宛转,正是沈渊小时听熟的乡中曲儿。那时他年纪尚小,无忧无虑,常溜出去,在家门前池塘边闲逛,塘中自有渔人撒网,乡农浸菜,村女浣衣。浣衣的女子喜笑有兴,常一边洗濯一边唱歌。他的贴身侍女柳影好容易寻着了他,携他回去之时,口中也常哼小曲儿。那时的塘中波上,柳梢月畔,仿佛尽是这样的婉妙歌声……不知他离家之后,是谁去吃了柳影的茶?
露桃见沈渊发呆,也不敢相唤,默默坐在一旁。沈渊自回忆中回过神来,歉意一笑,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银稞子,温言道:“唱得好,赏你吧。”露桃见那银稞足有二两来重,惊道:“公子,这么多?”
沈渊一笑,道:“去吧。”露桃踌躇道:“公子……奴家再侍候公子几个小曲儿,可好?”沈渊摇头道:“不必了,你做别人生意去吧。”露桃听说,只得收了银子,又福了一福,自退了出去。沈渊一人,复又凭阑凝眸,一任愁思飘荡。
此时正值午后,又因兵革连绵,街市萧条,因此若大一个酒楼并无几人喝酒,静悄悄的。忽有几人大声说笑着上得楼来,在隔壁雅座内坐了,大声唤酒保上酒上菜。
待得酒菜上齐,一人道:“这头一杯我等必得同敬潘三爷,三爷仗义,古道热肠,我等一家老小的平安,就托在三爷身上了。”众人纷纷起立,向那姓潘的敬了一杯。
那潘三爷笑道:“我也没什么本事,只是沾了老辈子的光罢了。”一人道:“罢咧,有那么个好舅舅,一辈子都靠住了。”另一人帮腔道:“步天教的宿主,说起来便威风得紧。”又一人道:“步天军很快便要一统河东河南两地,我们陈州府便请三爷来坐镇吧。”潘三爷道:“那哪里能够?步天军自有法度。”一人笑道:“正是因有法度,因此更要体察民情。待步天军接管州府,我们一齐拥戴三爷。”众人一齐声诺,潘三爷心驰神往,得意笑道:“那可好,待我舅舅领我入了步天神教再说吧。”
沈渊知步天军势大,河南地本就盗贼蜂起,官府积弱。步天军一入函谷关,自然便如定海针一般,传檄而定河南道。这潘三爷有亲戚是步天军将领,当是借此东风,“一人得到,鸡犬升天”了。乱世之中,这等宵小自然是如鱼得水。沈渊原不着意,因嫌吵闹,不想再坐下去,便唤酒保结帐。
忽听琵琶叮冬,原来是那露桃又进去兜揽生意。潘三爷酒酣耳热,脱略忘形,笑道:“这妞儿嗓子不错,相貌更不错!”就有人起哄,叫露桃弹曲儿下酒。沈渊不耐烦多待,起身下楼,算还了酒钱,戴了帷帽自出门来。
刚出了门,便与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婆婆撞个满怀。沈渊日间常有虚弱无力之时,这一撞不轻,令他身子一晃,踉跄几步,眼前一阵发黑。他扶住店门口的廊柱,定了定神,见那老婆婆也被撞的摔出几步,跌在台阶下爬不起身,只好去扶。那老人摸索在着地上寻拐杖,竟是个瞎婆婆。沈渊为她拿起拐杖递过,道了句:“阿婆且小心着。”转身又要走。却见那叫露桃的歌女奔出门来,道:“婆婆,你怎么了?”
老人颤巍巍道:“我来寻你。你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