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cue(未想这年的暖春过后竟是冷秋。秋天来得又早又急,似乎只在一夜间,建康城的樟树叶、梧桐叶就全落了,唯有橘台的橘树上结满了累累的金黄果实。锦衣玉食建康内城人无人摘取,空留它们在枝上挂着。台城街巷间,遍是古槐与古柳的叶子,宫奴们扫了一茬又一茬,总是不断有新落的,被秋风刮得起旋纷飞。早秋总是有些萧索,会把人陈年堆积的旧恨勾起来,再填上新愁。
当朝第一权丞何敬容败了,罪名并非是饱受抨击的贪奢,而是欺君罔上。这事起因于其妾弟夜盗官米,被捉捕,递送给湘州刺史兼领军将军河东王萧誉裁决。何敬容被妾哭求不过,便亲写书信递往求情。河东王萧誉是何等正直君子,岂能容这等枭小之事,便将求情信直接递奏给了皇帝。也幸亏河东王如此磊落,御史台弹劾何敬容时,才没有再加上一条结交藩王的死罪。当然,挟私罔上本也是被御史台参为死罪,幸而皇帝仁慈才宽宥了他。但曾经俗权大握的何氏算是彻底败了。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二十年前的旧事,当日,淄衣神相宝志大士曾经为何敬容预言:君后必贵,然终何败何耳!此话令后来位极人臣的何敬容很是压制宗族子弟,甚至连他的儿子们都被冷落拘束,只为逃避被自家何氏所败的命运。然现在终知,何败非何败,而是河东王之河败他何敬容。到了今时今日,曾经为三朝权贵的庐江何氏家族竟已再找不出一个能东山再起的兴家郎君了。何敬容似乎败于河东王之手,而何家却败在他何敬容之手。
秋九月,何氏出京退归故里,江北南豫州。建康人这才发现这位有贪奢之名的旧相,其实家财寡薄。唯一可称得上丰厚的便是两车服饰,那也便是多年饱受门阀与臣僚抨击的全部罪过。人们突然回忆起这位俗相其实有着真正的三朝国相的显赫出身,曾经被吴兴百姓赞为青天太守,亦是容止出众的前朝驸马。还是清捐家财造寺庙的佛教徒,是从未圈地囤金、从未为同族谋职的另类宰相。可他败了,败在唯一的徇私罔上。他伴驾多年,却忘了他的主君可以宽容贪奢,却绝不会宽容欺君,尤其是天下人都知晓的欺君。
何氏出京那天实在是寥落至极,正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那些宰相门生,臣僚旧属,文武随士们,爱惜自己忠君的名誉,便不顾义气的名声,纷纷洁身自好的避嫌。曾经赫赫扬扬的帝京第一权贵何门,在寥落的秋风中颓然上路,寥寥数架马车,数个家奴而已。后来,当建康城听说何氏嫡女下嫁当时唯一跟随何氏退隐的北侨寒族武士时,已经没有什么兴趣关注了。无非是随便感叹一句又一个没落下流的高门而已。
何氏从此退出了繁华如锦的京城名利场,丞相何敬容留下一个俗官的恶名,其女何喻瑕留下了一个泼妇的骂名。此后,京辅凡有桀骜不驯女子,皆被骂以泼妇辱之。随着门阀大夫谢举屈尊出任尚书令,何氏很快就被建康城彻底遗忘了。
有的人无论怎样都绕不开不祥的谶语,有的人却等不到吉言实现的那一天。秋末时,岳阳王府的侧室夫人王氏奚霭突然逝世。她不是第一个青年早逝的南朝淑女,也不是第一个青年早逝的王氏嫡女,更不是第一个以侍妾身份逝世的门阀嫡女,可她的身后却留下无数的争议与谜团。
琅玡王氏当家主母不能接受前一日还见过的女儿,隔一个晚上就染痨病咳血而死,王氏家长更不能接受岳阳王府不准母族家人看视遗体。如果再联想到,岳阳王府在王氏奚蔼死后,以失职背主为由,同时处死其院内所有随侍的男女奴隶,甚至包括陪嫁的二十个,这事就更蹊跷了。
一个王府侧妾就算死的再蹊跷也是岳阳王的家事,无人有资格过问。可是王氏奚蔼不是普通的侧妾,她是琅玡王氏的女儿,是琅玡王氏当家主母的嫡亲骨肉,于是此事直闹到了皇帝面前。老皇帝不得不亲自召见岳阳王萧察问询,而岳阳王萧察在圣旨到前竟亲手将王奚蔼的遗体点燃焚化了。然后在圣驾面前只是失声痛哭,毫无辩解。老皇帝心软,心疼孙儿的痛彻心扉,再也听不进他人非议。圣言说人得其亲爱而庇是人性大妨,连皇帝也如是啊。
皇帝看得到岳阳王萧察的哀痛,可琅玡王氏的郎君们未必看得到。当岳阳王萧察在奚蔼的骨灰棺旁哭得肝肠寸断之时,奚蔼之弟的剑指向了他。岳阳王萧察失魂落魄,豪不反抗。如果不是岳阳王妃王氏抓住堂弟的剑刃,也许岳阳王萧察真就这样丧命了。岳阳王妃亲口告之母族众亲,堂妹奚蔼确实死于自己身心的病痛。琅玡王氏就算不完全信服皇权裁判,却不能不相信另一位自家女儿岳阳王妃的亲口证实。于是,此事终于落定。
曾经的南朝第一淑女王氏系蔼的订婚礼有多隆重,她的葬礼就有多隆重。她的夫君萧察放弃王爵身份,以普通宗室子弟葬正妻的礼仪为奚霭举丧。这一次无人再弹劾他逾制违礼。卫道者可能也不得不感叹王氏奚蔼这样的南朝淑女原该匹配正妻的身份与礼仪,只是她被上天遗忘赋予已经承诺给她的极贵之命。
厌亦前往拜祭,这极尽哀荣,厌看在眼里,却想起笼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