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漪整理衣袖的动作顿了一下。
刘藻的心也跟着顿了一下。
谢漪站起身来,道:“我去岁方拜相,皆依仗先帝信赖,先帝驾崩,我相位未稳,不易大动干戈。”
刘藻眨了下眼睛,明白了,谢相相位不稳,与其卷入争端,不如置身事外来得稳妥。但她又觉不对,二月前她地位不稳,二月后竟就稳妥下来了?
谢漪又道:“但也非完全无一争之力。”
刘藻精神一震,侧耳聆听。
“那时我置身事外,是因……”
刘藻听得愈发专注,谢漪对上她认真的双眸,忽然意识到这其实还是个孩子。她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头道:“皇孙且安心在此,不必过于忧思。过不了多少日子,便可离开这处宫苑了。”
第8章 怨愤
刘藻是聪明孩子。谢漪只言,过不了多久,便可离开此处。刘藻却懂了她语中深意。
谢相与太后就要朝天子下手了!
倘若事成,她就要登基,新君岂可居陋室,自然要迁往更大的宫苑。若事不成,她则会成逆党,到时性命不保,此处自也居不得了。
刘藻的神色变了一下,却看不出是喜是忧。
谢漪见她听懂了,竟又不急着离去,身子侧了过来,正对着她,问了一句:“皇孙可愿承先皇之嗣?”
庭中立满宫卫,谢漪随口道来,并未避着人。
刘藻未曾想到谢漪竟会问她,她怔了一下,道:“我、我不知。”
谢相平静的目光微微闪动,然而很快又复平静。便犹如一潭静水,落入一片枯叶,泛起涟漪,微微一荡。但枯叶太小了,水中能起的风波,也仅仅是微微一荡而已,很快又是一潭静水。
刘藻却有满腹言语,她入宫十一日,重重疑点,无处求证,她有许多话要说。
“我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待我很好,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入宫。”她的语气中并无怨怼,似是对皇室与朝臣刻意忽略她,毫不在意。
“丞相接我入宫,称是太后想念,然而我入宫十一日,未尝见太后一面。我对入宫为何,无半点头绪,却遇上陛下登门,为我解惑。”她说到陛下时,也未显露不满,仿佛皇帝登门确实只是为她解惑,而非耀武扬威、威吓嘲讽。
“那时我才知,原来太后召我,丞相接我,是因这场争斗,我能派上用场。”她也是听了皇帝的话,才想明白,她一失势的先太子遗孤,何以劳动丞相亲去接她。丞相加入太后阵营,需取信太后,她亲将皇孙送入长乐宫,送到太后手中,自是向朝中昭示,她与太后连成一线。
刘藻入宫后第一回 说这样长的话,她想起自己好端端地在家中,过着无权无势,却安乐无忧的日子,却被无故卷入争斗中,进了宫,又被幽于此地,无人过问。
她再是稳重,也不由起了怒意,望向谢漪,反问道:“我纵然登基,也不过一任人摆布的傀儡,谢相何必问我是否愿承先皇之嗣。”
她说完,庭中登时一静。宫卫依旧威武肃立,一名疾奔而来的宦官急急止住了步子,似是没料到自己这般倒霉,听了一耳朵秘事,恨不能立即逃走才好。
谢漪却是泰然自若,看了看刘藻,朝她走了一步。刘藻跪坐在榻上,需抬头与她对视,她走近,刘藻将头又仰了仰。
“随口一问罢了。”谢漪稍稍弯身,抬手搭在刘藻肩上。她身上的香气也随之而近,刘藻屏住呼吸,眼睛望着谢漪,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欲后退。谢漪勾了勾唇,眼角微微地翘起,“皇孙若是心中不平,也可……”
她笑了笑,没有说下去,直起身来,转身离去。
刘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消失于门外,院门重又合上。
她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坐得久了,腿脚微微发麻。庭中宫卫簇拥谢漪而去,胡敖等人似乎还未回来,宫苑中便只余下刘藻一人。
刘藻的心跳渐渐变快,后知后觉地慌了一下。她不该与谢漪诉说怨愤,太……浮躁了。
她只是被谢漪所问激怒。她与太后,接她入宫时未曾问过她一句,利用她也未问过她一句,眼下却来问她是否愿承先皇之嗣,难道她答不愿,她与太后便会将她送回外祖母身边么?
刘藻慢慢放缓呼吸,平息心跳,又在院中慢慢踱步,好使自己放松下来,心中想着谢漪离去前那一句未尽之语。
她是说,她若心中不平,也可奋而起,夺回大权?
这话听来倒像挑衅了。
只是倒也可看出,谢相与太后想必已处上风,对废立之事,已有万全之策。
谢漪一离去,小皇孙又沉浸在思索中。她不由重新问了自己,是否愿意承先皇之嗣,是否愿意做……皇帝。
刘藻不知。皇帝是天下至尊,一呼百诺,横行无阻,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可她过过平静的日子,从未觉得有甚不足。她不敢肯定当威风凛凛的天子,会好过在一秀雅的小院中悠然自得地看荷花盛放。
何况,她若当真做了皇帝,必然与威风凛凛相去甚远,只是不知到时,她是太后操控的傀儡,还是谢漪手中的木偶。
但若不做皇帝,便为逆臣的话。刘藻自然选择前者。
小皇孙在院中踱了十余圈,天色渐暗,她仰首远望,可见不远处一飞檐高高翘起,不知那一处是哪座宫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