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却放不开手。那些冰凉的箭矢并不会比他的身体更冰凉,那些锋利的箭刃也割不断他的舌头,他轻柔地,然而抱紧怀中那个浑身是血的瘦弱身子,他摸到她嘴角是在笑的,于是他也笑起来,低下头去在她耳边轻唤:“翠娥,娘子。”
他想说“我来啦,你别怕”,但他听到了一个极细弱的声音,他俯下扎满了箭矢的身子,耳朵凑在她的嘴边。
他听见她清晰地说:
“李柔风,我热。”
——李柔风,我冷。
——你以后说热就好。说冷,太明显。
她过去说冷,是想让他抱抱她。可这次,她是真的觉得冷了。
一声狂暴的嘶吼从阴间人的喉咙里发出来,那声音经过胸腔与咽喉的挤压,最终于口齿间爆裂,爆裂进参天的红莲业火,爆裂进九霄间满是烟尘的浓云。
李柔风,我热。
三文钱,两竹筒梨水,他们一起站在鬼市的市头上喝,那是她最快活的时光么?
那一声狂嘶撼动了战场上所有的人,没有人知道那一声嘶吼从何而来,除了澂王萧焉,他策马狂奔,挥戟击开前方挡路的阴间人和士兵,战场上无处不有腾起的火,他直接从火中穿过,他用他最大的声音喊出来:李柔风!李冰!
可是阴间人听不到的。阴间人绝望地昂起头来,在北风中悲鸣,大魏将军精准无比的一支飞矢贯穿了他的喉咙,他望向苍穹的一双黑山白水般的眼眸中,忽的灌满赤红的鲜血。
长庚未灭,他修长十指指向长空,飞捻北斗、结印天雷,你我何罪之有,受此业火焚身!上或有神灵责谴,下或有妖鬼诉诬,我欲绝命灭天,杀出一条死路!
“——绝不可——!”通明先生向虚空中伸出手来,萧焉的嘶吼断绝在迎面呼啸而来的烈风中。应天罡,天下的雄鸡鸣叫,北斗星最后一缕光芒消遁之际,阴间人那凶狠无比的醒尸咒应了天罡。
那是一道指向自己的醒尸咒,一道最厉害的,醒尸咒。
萧焉一把抓起跟在他身边的通明先生的领口,目眦尽裂,声嘶力竭地喊道:“他对自己用醒尸咒,他还能变回来吗?!还能吗!”
回应他的只有尖锐过耳风声。
李柔风最初学诀法时,只是不想再中咒诀,受人摆布。他知道张翠娥从法遵那里偷来诀谱,偷学祓魔咒用意为何,只为了不让他把阴身让给萧焉的魂魄。她知道尽管萧焉当时未死,但李柔风仍然为萧焉留了这样一条退路。
他知道她那样的心思。但他当时的心意是果决的,不可动摇的。
又何曾知晓会有今日此日,今时此时。
阴间人不想说悔恨,他的新娘子没有说过悔恨,她说:人人都憎恨这乱世,独我喜欢这乱世——
那么他也不说悔恨。
日月的华光陷于一身,渺渺孤躯,夺世间造化之功,丛集的箭矢纷纷从逆大道而生的阴间人身上掉下,世间的万千星盘骤然粉碎陨落,十方恒河沙数的诸生,陡然战栗。
罡风狂卷,卷出白发三千丈,三千丈白发将瘦小的阳魃裹成了一个雪白的、小巧漂亮的蚕茧,二十四床的强弩齐发劲矢,穿不透那茧,却只不过将那已经周身化作雪白的阴间人击得身子歪斜两下。
那阴间人微微佝偻着身躯,背着他的蚕茧。他一双血红瞳孔已经缩到针眼大小,他眼睛里似没有光,他眼睛里却有万化大道。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他眼睛里却只有那个大魏将军。他朝着大魏将军,背着他的蚕茧,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芦苇花混着黑色的灰烬飞荡在微明的天色里,短暂的震惊和沉寂过后,大魏的军队骚动起来,“杀了它!”“杀了它!”
千百根长矛刺穿李柔风的身体,用他的死血向这战场上的每一个死魂灵献祭。
千百把长刀砍向李柔风的身体,用他的肉身向这战场上的每一个死魂灵献祭。
李柔风被千刀万剐。
李柔风被碎尸万段。
李柔风身受千万次凌迟之刑。
千万人想要拉住萧焉,萧焉的长戟狂躁无情地贯穿他身前的每一个大魏士兵。澂王的军队追随在他身后,汹涌地扑过去,然而咫尺仿佛天堑,又哪里来得及呢。
李柔风又疯狂地生长回来,他像水中的蚂蟥、泥土中的蚯蚓、岩石上的壁虎,躯体碎裂,哪怕化作肉泥,但在那雪白的蚕茧之下,他又疯狂地生长回来,像裂生的水螅。
仿佛一切生长的时间都在他身上渺为一瞬,而这尘世间的刹那,于他又有万劫之长。
三千丈白发仿佛千万只温柔的手,在刀山箭海里呵护着那一个小小蚕茧,又温柔地穿过扑过来的每一个人的咽喉。
他那白色的眼珠子里自有他的执着,他的执着与身上女人的执着已经化而为一。
他背着她蹈过尸山血海,他吃下了大魏将军的心脏,他又背着她朝向东方喷薄而出的曦光走去。
李柔风变成了一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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