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侍郎?”
冯逊这才回过神来,匆匆谢过那老仆,走进少欢阁内,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药味。室内光线并不算太昏暗,只是床帏大半落下来,掩住了其中人的身影。
床帏内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好半晌才停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云椒,你先下去吧。”
床边立着的那个侍女闻言便默默退下了,动作轻巧地将门掩上了。她看着年岁不大,眉眼间还一派稚气未脱的模样,言行举止却很是规矩。
冯逊忍不住上前两步,半晌才道:“……你回来了。”
崔酒低笑一声:“让冯侍郎失望了,崔某命硬,没那么容易就死了。”
冯逊感觉仿佛有什么捏紧了他的心,喉咙紧得厉害,他勉强道:“我、我从没,盼着你死。”
“可你也不在乎。”崔酒讽刺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与我无关。’冯侍郎的话,酒尚还记得呢。”
想说的话霎时间被噎在了喉间,冯逊的声音有些哑:“……你知道了?”
“那日,舒恩与我恰好在你们隔壁。”崔酒似是叹息道:“所以……没错,桩桩件件,我全知道了。冯侍郎今日来,不知酒又是何处碍着了您?”
冯逊伸手将那半垂落的床帏挂了起来,终于看见了崔酒的脸庞,此时方才有这人真的回来了的实感。崔酒整个人都瘦脱了形,颧骨高耸,双颊都微微塌陷下去。突出的腕骨弧度尖锐,十指上落着细碎的伤痕和老茧,而这双手在离京之前,大概除了握笔什么也没做过。他脸色青白仿若鬼魅,看着他的眼神冰凉凉、空落落的,没有一丝感情。
冯逊的眼眶立刻就红了,说不上心头是股什么滋味。是他亲手把这个人送到了南疆,是他亲手把他从当年舌战群儒的潇洒率直逼成了今天这副百病缠身、冷漠麻木的样子。这些年,冯逊心中一直有一种莫大的慌乱和恐惧。
他怕他回来,又怕他回不来。
他一度觉得崔酒是回不来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他若回来,该是在三月杨柳新发时打马京华,耀武扬威地向他宣布“你失策了我回来了”,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拖着一副残躯病体搅弄了风云,却告诉他自己要死了。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哦,我知晓了。是今上要你来探探我的虚实吧?如今你看见了,可满意了?”
冯逊似乎终于承受不住他的眼神了,他半跪在脚踏上,颤着手去拉他的袖子:“昭灵,无论你信或不信,含章当日突袭我并不知情。我不知、不知他会那么做,更不知会害你受困百夷。”
崔酒笑着看着他,声音几乎算得上是甜蜜:“但你希望这发生。因为这样,我便不可能做得了权臣了。”
冯逊颤了一下:“你当真这么想?你当真觉得我、我待你没有半分真心?”
“这六年,你在玉京娇妻美妾在怀,我在百夷蛇鼠毒虫常伴,换做是你,你觉得,你会作何想?能作何想?该作何想?真心与否,重要吗?”
崔酒垂眼看着他:“你与方家女郎既已成亲,便该知道你我没有余地了。”
“我没……”
“还未恭喜冯侍郎高升,某祝冯侍郎前途无量、官运亨通。” 崔酒轻轻阖上了眼睛:“纵是有比天高比海深的情谊这六年也消磨尽了,更何况你我不过是年少一时迷了眼,哪来的深情厚谊不可辜负?”
“冯侍郎请回吧。你我之间,无前言可续,无后话可说,无情无义,不必再见了。”
☆、偶开天眼觑红尘
28 偶开天眼觑红尘
辜涣准了崔昭灵回乡养病,只是仍让他挂了个四品闲官的官职,算是亏欠他六年的补偿,也算是对世家的安抚。崔酒没有拒绝,得了皇帝首肯的次日,便已收拾好行囊,匆匆离开了玉京。
一路舟车劳顿,回到博陵,崔酒的病情愈发严峻起来,昏昏沉沉烧了好些时日方才醒转。
崔谬见他醒了,神色淡淡:“你还知道回来,当初谁许你去的南疆?”
崔酒并不怕他,反而笑了起来:“南疆就是一潭烂泥,叔父仙鹤似的人物,怎能被它污了羽毛呢。”
崔谬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是好。别人眼里自己是权臣、是杀神、是修罗,可在这孩子眼里,自己似乎永远是谪仙似的人物,落在凡间已是可惜,沾了尘俗乃是绝不容发生之事。
“叔父以武光复江北,酒虽不肖,却也用计平定南疆,不至于堕了叔父、堕了崔氏的声名。”
“某可没丢了大半条命去。”
崔酒垂了眼:“纵横古今,谁人能与叔父相提并论?酒不肖叔父,只能像父亲大人那般用命来搏罢了。”
“昭灵觉得值吗?”
崔酒躺在床上沉沉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有功如斯,死可瞑目!死可瞑目!”笑着笑着便有两行泪沾湿了鬓角,喃喃道:“酒唯独负了舒恩,死生不敢再见……”
崔谬并不知晓在百夷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当初属意调查过那个突然出现在昭灵身边的蓝舒恩,他出身百夷王室,身份相当高贵,似乎是个颇为率真的性子。如今使团归京,蓝舒恩却并未归来,再看昭灵如今情形,不难推测,蓝舒恩并非是死了,而是注定离不开百夷了。
崔谬沉沉地看了崔酒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嘱咐他好好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