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实实,上面平展展地压了一条黑大氅,三月早春犹寒,被窝却烘得暖呼热腾,他感觉身上被捂出了酸臭的汗,再定睛一瞧,床边趴着个穿军装的男人,脑袋枕着床沿睡得正香。
那正是沈培楠,莫青荷进医院后他就衣不解带在病床边守着,看着他挂了七天盘尼西林,凌晨退烧才静心休息了一小会,他早累的脱了形。
莫青荷歪着脑袋瞧他,只见那军官伏在自己手边,鼻尖抵着床单,一张英挺的脸棱角分明,头发在床上蹭得乱蓬蓬的,衬衫领子从军装外套里翻出来,松了三颗扣子,露出麦色的皮肤。
他睡着了比醒时看起来有人情味,像只吃饱喝足卧在窝里休憩的豹子,莫青荷病的糊涂,努力想抬起手,举到半空又不支地落在沈培楠头发上,掌心贴着他的后脑勺,很暖,青荷想起了小时候出水痘,躺在土炕上,师兄也这么陪着自己。
房间靠墙摆着一只贵妃榻,老刘正用手撑着额头打盹儿,脑袋往一侧猛地一滑,迷糊间看见睁开眼睛的莫青荷,叫了声小祖宗就冲了出去。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了,进来一屋子修女打扮的护士,莫青荷体力不支,右手滑到那军官暖热的后颈,昏昏沉沉的又睡了。
这一睡又是三天。
莫青荷没想到自己真的差点死了,他在秘密训练时学过暗杀和急救,知道子弹打在哪里看起来凶险却死不了人,但毕竟只有理论,一个礼拜前在来医院的路上,感觉周围越来越冷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伤了大血管,就算将就着捡回条命,没有一两个月也下不了床。
果然,情况和他预想的一样,莫青荷每天吸氧气养病,睡一阵醒一阵,等他能被护士推着在花园里散两圈步,倚着床头看窗外的飞鸟打发辰光时,清明节已经过去了。
他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北平的春天刮大风,雨水渐渐多起来,再一转眼,日头长了,天气也暖了。
莫青荷很忙,虽然枪击事故被他和沈培楠一致咬死是手枪走火,躲避了一些记者,他醒后探视的戏迷票友却络绎不绝,送匾送花祝他早日重返戏台,病房被补品和点心塞得满满当当。
他强撑着病体对探视者笑脸相迎,日日等待,但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他的同志,没有一张写字的纸条,没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就连莫柳初也一次没有来过。
莫青荷知道这是组织出于安全考虑暂时切断了情报线路,他在愧疚之余隐隐有些失落,因此就更关注沈培楠的动向,他希望能在恢复通讯的第一时间将有用情报传递出去,然而左观察右观察,他发现自己一点也看不懂沈培楠了。
沈培楠没回南京,借着报纸刊登的所谓手枪“走火”误伤名伶的机会在北平住下,一开始莫青荷以为qín_shòu发了善心,后来发现沈培楠也在把他当幌子,至于他到底在做什么,莫青荷观察了一个礼拜,得出一个结论。
“玩”。
他是真的在玩,拿白花花的大洋不当钱,打赏护士出手就是五块十块,一扔一千大洋买南洋珍珠给莫青荷镶京戏头脸,青荷夸一句哪位太太的戒指好看,他立即从洋行把最好的粉钻石和火油钻买回来由着他挑,不收还翻脸,活像与钱结了仇。
他天天约俊俏的小旦一起游香山逛八大处,夜晚上跳舞场厮混,甚至一手搂一个少年直闹到医院走廊上。但他一进病房就换了个样子,屋里一张铺白狐狸皮的贵妃榻,沈培楠每天回来,连军装都不脱就歪在上面,两条剑眉紧紧拧着,累的不得了似的。
沈培楠拼了命的胡闹,他能前一天喝到烂醉,第二天胃痛的直冒冷汗还出去交际,莫青荷看不明白,他没见过有人玩都玩的这么痛苦,只好做出贤惠的样子,用湿手巾给他擦脸擦胸膛,一边叮嘱他当心身子。
沈培楠面色阴沉,抓着莫青荷的手,道:“我的事你别管,打听多了当心没命。”
就这么白天黑夜的闹,他在北平的花花场所混出了名气,公务却彻底荒了,办公议事的人逮不着沈培楠,急得聚在医院门口吹胡子瞪眼,被西洋大夫以打扰病人休息的名义都轰了出去。
一连串折腾下来,沈培楠继戴上“连枕边人都不放过的杀人狂魔”的大帽子之后,又引来了一片说他荒唐淫乐,不顾党国的议论声。
最令莫青荷感到奇异的是,他当初莽撞的一枪和随之而来的巧合不仅把沈培楠留在了北平,还取得了他的信任。沈培楠对他好了起来,好得客气而疏离,他不叫莫青荷婊子了,也不再强迫他欢好,实际上他除了过问病情外几乎不碰莫青荷,连之前喜欢在他腰上,胸口摸一把,说两句下流话的兴致也没了。
这是背着人,当着外人,特别是记者和家丁的面,沈培楠对他还是亲热,热络的有点虚假。
他见莫青荷吃腻了伤员饭,每天顺道给他捎带些外面的吃食,要是回来的不太晚,喝的不太醉,还能在病床前陪他说一会儿话。
莫青荷被困在医院里,闷得连仇人都看着像亲人,天天求人讲故事,老刘讲鬼怪吓人,金嫂爱叨念苦命童养媳,只有沈培楠会讲战斗机,讲美式装备和短兵相接的悲壮,他甚至会提起不久前敌军的那次长征,说他们走过的夹金雪山和达古山,莫青荷双眼放光,端着碗连饭都忘了吃。
沈培楠本来是个能用三个字表达清楚就绝不用五个字儿的人,他讲故事没表情没动作,句子干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