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下来。
这个冬夜一如往昔,冷得干巴巴的,但任凭寒冷再刺骨,却冰冻不了充溢着盈盈暖意的人心。正如世道再艰辛,却也阻不住至亲至爱之人,风一更雪一更地踏过万里山河,只为给你送一碗滚烫的汤羹。
薄暮暝暝,雪却停了,月出来了。
两人在灶房用了晚饭,叶鸿悠正洗碗,却听得浣芳沐雪内一片喧哗。
推开灶房的门,冬至那日梦中的景象,仿佛真实地铺展在了眼前。没有了深秋时节满地的赤金落叶,代替的是满地素白的雪和飞舞的红梅。至于声响——
整条街人家里的大小孩童,都聚拢到浣芳沐雪小院里来了,几位母亲也在角落里的梅树下敛衣端坐,三五白髯老者或品茗或闲谈,时而哼唱时新的桥段……一切都那梦境中,如此相似——
孩童依旧跑了满屋满院,厚实的小棉靴踏在满地积雪上作弄出咯吱咯吱声——
依旧无忧无虑地嬉闹,雪球团得紧实,掷出去便夹带了呼呼的风声——
玉碎珠落般的笑声——
牙牙学语的幼儿糯糯学舌的含混童声——
还有烟火窜入天幕时尖锐的哨鸣一般的擦声——
烟火?
叶鸿悠看向钟雪怀,后者手中正拈着一支熏香,点燃一支大炮筒的引线。
燃烧处发出“嘶嘶”之声,火星一追一逐地向前跳动,烧着的引线随着火花的推挤上上下下地抽动。
“砰!”
一声尖锐的爆响,一支礼花蹿向天空,夜幕中划过一条笔直的,金色的痕迹。孩子们仰起脸,叶鸿悠也跟着仰起脸,一同等待那粒烟火以最梦幻的方式,死亡,新生。
人本是烟火,生于极致,灭如死灰。一星花火的行藏映在世人的眼中是一霎的生趣,喜怒哀惧万象情愫,看在别人的眼里,就是如画隔雾般的一台戏——
可就是这一台戏,又有哪个不是甘愿沉沦其中?我们动过情,爱过山川草木也爱过心中那个人,我们也恨过,怨过,怕过,心心念念地盼过——
那一点金色越升越高,天幕是如此浓黑,星点的光芒隐入其中,一下子就被吞没了,看不见了。
“是个哑炮吧!”一个快嘴的孩子嚷道。
话音刚落,那不知已经窜起多高的烟火猛地绽开,七彩的火星将半壁夜空映地明亮刺目。
“好哦!”孩子们齐声叫起来。
“你可够慢的”,不知何时,钟雪怀走到叶鸿悠身边,“若你日后娶了一位急性子的姑娘,她岂不日日罚你跪洗衣板,到时候可莫怪兄弟不替你求情。”
“别胡说了。怎么想起买烟火?”
“孩子多么,图个热闹。”
叶鸿悠想,钟雪怀……是真的很喜欢孩子,想来日后安定下来,他有了家室,必定要多多生养几个孩子,一个个都养成混世魔王。现下那魔王头子依旧如梦境中一般,在院中支起方桌,把前几日收拾出来的各色玩具,画册,还有今早在珍珠阁卖的糖果,一一分给大大小小的孩童。
一个妇人朝他的方向走来,仔细一看,是那日在府衙后门为他指路的妇女,他记得那孩子葵花一样明丽的大眼睛。钟雪怀告诉他,这妇人夫家姓姜,是个做瓜果生意的,与他做了多年邻里。她是个小书商的女儿,出阁之前也是饱读诗书的。见她走近,叶鸿悠忙行礼:“姜嫂。”
姜嫂道:“那日给先生指路,万幸没有害得先生被那些恶奴捉去。妾身见了榜文,还当先生真是凶徒,只是一见先生的面目,便知那榜文是恶人捏造。我家官人起先骂我妇人无知轻信,不过听说先生是钟先生的朋友,还让我带一句赔礼的话呢。”
叶鸿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钟雪怀抱着那孩童走来。姜嫂接了小豆豆,一笑离去。钟雪怀道:“我还担心你怕见人,特地给你准备了一样物事,想来是用不着了。”说着,他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两个圆圆的东西——
面具——
一个红色的猪面具——
一个白色的小丑面具——
不等叶鸿悠说什么,钟雪怀便上前一步,亲自帮他戴上了红色的猪面具,又道:“那日听你讲,你和你兄长小时候戴过的两枚面具,当时只觉得熟悉,过后才想起来,我还真的有这么两个面具。”他扯着袖子把叶鸿悠拉到小院的一角,靠近杂物房的地方,那个角落的雪被扫净了,地上放着一个纸箱,是他午后来不及收拾的两个箱子之一,也是梦境中,庆州吴家村的小姑娘凤儿捧着的那个装满了面具的箱子。
“你竟……真的有。”叶鸿悠解下面具,捧在手里细看之下,发现那枚面具油彩都剥落了许多,色泽也不再鲜丽,显然并非新近所做,倒是与他丢在大哥家那个更加肖似了。
“我……我欢喜你手里这个,和我换一换罢?”这一次,他说什么也要抢到那白色的小丑面具,他不能再让旁的人替他承受苦难,哪怕那所谓的“苦难”,不过是邈远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岁月以后,天地赐给人间的一点污迹。
“你莫不是,还觉得这白色的面具不吉利?”钟雪怀道,“都说了,业孽都是人作的,和神灵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相信,世上真有相克的说法,呼……”他吁出一口气,“真想见见你的兄长,听说这一家里,若是夫妇之中,有一人过分的伶牙俐齿,另一人便多半沉默寡言。我在想,你们家里,是不是你把所有该思量的不该思量的全都混作一气胡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