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太常夏侯玄、光禄大夫张缉、黄门监苏铄、永宁署令乐敦、冗从仆射刘宝贤等涉事官员及其从属先后入狱,司马昭仍旧不以为怪,不闻不问,直到行刑当日。
恰是正月末少有的艳阳天,大将军府迎来了一位久违的访客。被府上的小厮引着穿过了前厅,司马昭便将人打发到了别处,独自个往内院的书房走去,倒也轻车熟路。曲曲折折的回廊下融雪滴水的声音响成一片,他不经意地抬了下眼,正好透过廊檐边挂下的丝丝水幕望见处于窗边的司马师。此时此刻,他的兄长在无人的僻静之地终于卸下了冷硬的外壳,以一种安静且凝穆的姿态面东而立,彷如哀悼,彷如沉湎。司马昭远远地看了会儿,兀自摇头叹了一叹,绕过两个拐角,站到了与他兄长一窗之隔的地方,“行刑的时辰已经过了。”
“我知道。”和目光一起散漫于天际的思绪被打断,司马师含糊地应了一声,低头揉了揉眉心,“他们都死了。”
隐约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许感伤,司马昭不由心中一颤,有些迟疑道:“你……后悔吗?”
“走到今天这一步才想起后悔,未免太晚了吧。”倚上窗棂仰头重新望向远空,司马师恍惚间竟生出了千帆过尽之感,却是偏偏不愿承认,“没什么好后悔的,没有。”
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司马昭把脸偏向另一边,自言自语般道:“当年,父亲清洗曹爽一党时,放过了夏侯,你却生出了要除掉他的念头,纵我百般阻挠,也终是难逃今日。”
眼里映着穹空上的流云,司马师嘲讽地抬了下唇角,“倘若彼时能够斩草除根,便不会有日后这些麻烦。”
“没有他,还会有别人。”反驳的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司马昭在窗前那片地慢慢踱开了步子,“你可曾想过,若夏侯当真想要抗衡你,何必等你返回洛阳?趁你将兵在外,他只消一道上疏便可让天子下诏,令你留驻他地,不得……”
“子上。”打断他的话,司马师带些倦意道:“你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离殇(下)
听出了他声音里夹杂的疲惫,司马昭到底是把没说完的话咽回了肚里。
等了半晌都不见他言语,司马师复又开了口,“你想说什么,为兄都清楚。”低沉地叹了口气,他字字铿锵道:“还是那句话,我不后悔。”
小幅点着头,司马昭喃声道:“你不后悔,他也不曾辜负,好,很好。”踱回窗边默然良久,他终于转开了话题,“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垂下眼,司马师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然后不疾不徐地道出了内心那足以惊骇世人的想法,“讽谏郭太后下旨,废帝归藩。”
虽然早就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真正到了行动之际司马昭仍不免感到有些震动,望着司马师平静却冷峻的面容,他迟疑地做出了最后的询问,“如若太后不允又当如何?”
“你多虑了。”唇角浮上一点从容的笑意,司马师抬首对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长道:“父亲在时,太后尝言废立之事。而今皇帝昏聩,种种行迹她尽观眼底,屡劝不止。你懂了吗?”
料峭的春风吹来,司马昭微微打了个寒颤,旋即将视线移向了别处,不甚在意地笑道:“懂,不过长兄思虑周祥,我也就乐得清闲了。”
“你啊。”司马师边说边无奈地摇了摇头,纵容的语气经年未变,只是历经了沧桑岁月的声音早已不复少年时的清润温和。
司马昭眉心微动,似有所感,可惜已找不回旧年情怀。
而此时深宫之内,曹芳依旧淡忘自己坐拥的江山,他纸醉金迷享尽奢侈,看美人反弹琵琶,红颜奉酒遮面,独独听不进大臣的苦口婆心。
日使小优郭怀、袁信等裸袒淫戏。
于广望观下作辽东妖妇,道路行人莫不掩目。
清商令令狐景谏帝,帝烧铁炙之。
合阳君丧,帝嬉乐自若。
清商丞庞熙谏帝,帝弗听。
……
堪称荒悖无德的行径,一桩桩一件件悉数在宫廷内外流传开来,群臣扼腕,微词颇多,却是敢怒不敢言。他们终日守着,望着,终于等到永宁宫里那声沉痛的叹息:皇帝春秋已长,不亲万机……不可承奉宗庙。”
身为群臣之首,司马师奉旨行事,问众意如何,得闻“伊尹放太甲以宁殷,霍光废昌邑以安汉”之言,遂与群公卿士共奏太后,历数天子之过,请依汉霍光故事,收皇帝玺绶,以齐王归藩。
太后准奏,迎高贵乡公曹髦为帝,废立之事乃定。
新帝登基后不久,司马一门获封无数,司马昭进封高都侯,增封二千户。司马师登位相国,增邑九千,并前四万户;进号大都督,假黄钺,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司马师固辞相国。
年关又至,千家万户都已开始忙着置办过年的物事,张灯结彩,祭天祭祖,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但纯粹的欢乐喧嚣往往只属于寻常人家,而总与高门望族有着微妙的隔阂,好在数十年的岁月足以让司马兄弟看透迎来送往间的人情冷暖,并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