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罗重,钟昭公罗重,罗氏的杀神,还未开始走路已经学会骑马,还未开始玩耍已经扛起刀剑,九州大地上哪里不曾有他铁蹄踏过,白云黑土何处不埋他敌手的尸骨。
这样一个人,哪怕只要动动小手指,陆嘉仪就要伏诛在此。
可他却没有一丝抵抗,任由陆嘉仪威胁自己的性命。
陆嘉仪终于明白,这个人已经没有生念了,那个没有智力的傀儡皇帝不知不觉中早已代替鸿图霸业,成了罗重的全部生命。
他的主上,已经没了。
陆嘉仪手里的刀滑落出去,切断罗重一缕鬓发。
“主上。”陆嘉仪深吸了一口气,“若是主上能够狠下心杀了嘉仪,那么嘉仪也就放心了——您终于能够斩断对这人世最后的温情和仁慈,成为一个真正能够掌控天下的无情帝王。可是……”
陆嘉仪不懂罗重不愿登位的坚持,不懂他可以在战场上杀人无数却独独放过背叛者的仁慈。
正如罗重也同样不懂得陆嘉仪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将他推上宝座的信念。
然而,人心作为世上最残酷和最美好的存在,总是会给自己或别人留下最后一丝余地——
“嘉仪本想用护心镜骗过周显,好不容易才从陛下手中夺来。”陆嘉仪微笑着说道,“此刻,陛下恐怕在寝宫中大声哭闹吧。”
这一句话仿佛是火星,重新点燃了冷却的灰烬。
罗重回过头来看着陆嘉仪,那本该冷硬坚强的眼中却透露出令陆嘉仪难以忍受的怀疑和不安。
陆嘉仪缓缓地垂落视线:“嘉仪没有伤害陛下。”
一句话,便将颓然的罗重挽救回来,脸上不敢置信的神情却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孩子。
陆嘉仪知道,他信仰的那个主上已经没了,那个顶天立地、乾纲独断的钢铁巨人已经被熔炼,成了只为一人蜿蜒燃烧的铁水,再承担不起天下众生。
陆嘉仪笑着让自己落幕,剩下的舞台交给罗重,足以完成一场让众人满意的大团圆结局。
他躲在巨大的宫柱后,看着罗重迫不及待离开的背影,忍不住笑着,跌坐在地上——
年少时,他以为折断双腿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随即而来的家破人亡便将他打入炼狱,当罗重救了他,带他回北方,他以为这个人会是自己追随一生的明主,今日却自己的信仰所抛弃。
陆嘉仪一个人,背靠着一根柱子,无声恸哭。
“吱呀”一声,殿门忽然被打开。
陆嘉仪吃惊地回过头,从宫柱后往外探看。
离开的罗重是倒退着走回来的。
陆嘉仪抹了把被眼泪鼻涕模糊的脸,刚要站起身却忽然见到周显从打开的门后走了出来。
“钟昭公。”
明明已经被北郊军控制的周显仿佛换洗过了一番,脸上重新露出气定神闲的模样。
陆嘉仪心中猛的一顿,便见他周显侧身退开,向身后俯身让出道路。
“主公,罗重已经找到。”
随着周显话音落下,那人便从大开的殿门里走了进来——
一步一步,安静却仿佛敲在心头的重锤,拖地的黑色大氅仿佛还没有完全张开的巨大羽翼,双手交覆身前,露出苍劲十指,?*洗着一枚红宝蟠龙赤金指环,颔首低眉,却无谦卑之色,身形伟岸英武,却面容沉静,目光内敛,有山阿崩于前而不动之色,又有华光暗熠夺人心魄之寒;
此人沉、稳、内、敛,浑然霸道,便如猛虎静坐于山前——纵使不动声色,亦叫人不敢轻觑。
陆嘉仪倒吸一口凉气,猛的按住口鼻,将自己藏回到宫柱后——
章长胥,镇东将军、魏州公,此刻本该在千里之外的魏州。
“所以。”站在殿中的罗重淡然道,“周郎是为了河东氏才背弃我的?”
当初章长胥被调离京中罗氏出力不可为不丰,而罗重掌权之后,对河东章氏一族的打压更是从没有断过。
河东氏,先帝在时便引以为心腹之患。
如今周显得以脱身,只怕外面的北郊军……
陆嘉仪不敢多想,罗重并没有曝露他的所在,他只得小心翼翼藏住自己,探看情形。
只见周显自若一笑,厚颜无耻道:“我主从来只有魏公,并没有什么背弃。况且钟昭公帅兵逼宫,如今犯下谋反大罪,周显怎能与之为伍?”
罗重嗤笑一声:“你们倒是已经给我挖好了坑,就等埋了。”
周显站在章长胥身后,笑而不语。
陆嘉仪心中冷笑,到这地步,他怎么能看不出章长胥奔波千里来到王城的意图——
由周显在宫中制造混乱,罗重不得不动兵甲入禁宫制压,然后再由章长胥千里迢迢名正言顺平乱,这一手反覆,漂亮地将原本坐镇的罗氏赶下大与主座,让他河东氏卷土而来!
陆嘉仪面上冷笑连连,却抵不住心中悔恨交加,若不是此刻他们主臣离心又怎么会让河东氏钻了这个空子?
——都怪那愚蠢的小皇帝,也不知道用什么邪术蒙了罗重的心智!
若知今日,早该处理了那没用的傻子。
陆嘉仪看看站在殿中的罗重,又心知自己根本没有那样的机会。
“钟昭公送河东氏的恩情,章长胥一直铭记于心。”
章长胥的声音缓慢而暗沉,一如他这人,内敛深沉,沉重而缓慢的步伐声,一步一步仿佛踩在人心头。
他站在罗重一步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