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天气,容老爷子起了身,只觉得头昏气喘,心上像重重的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放弃了每早例行的散步,靠在床边喝完了盏热茶,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问:「大少爷昨晚睡了吗?」
在一旁侍侯的丫头环儿摇头:「没,今朝早张妈入房给大爷换热洗脸水,才知道昨天夜里送去的晚饭都放在一边,连碰都没碰过。张妈说,大爷还抱着他的琴,坐在窗边发呆。」
容修长叹一声。
这大儿子自前日从清音桌回来之后,就像中了魔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只玩命似的弄琴,在他那把西洋琴上,拉出奇异的长长短短的调子。只是容雅拉得异常生涩,常常皱了眉头,停了弦,抱着琴苦苦思索,一出神就是大半个时辰。
容修去他屋里看过他几次,坐在他面前,容雅根本毫无察觉;跟他说话,容雅也不答,好像完全听不到。只是有时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喃喃自语,好像在问着谁,又好像在默算着什么。有时想得实在苦了,将额头抵在琴弦之上,深深叹气。
「大少爷怕不是中了什么邪?」张妈斗胆,偷偷对容老爷说:「怕不是那日本人,给阿拉大少爷下了什么东洋降头?」
容修摇头,不去理会这无知妇人。
他私底下已经问过柳儿当时在茶楼上的情况。当听到那叫柳川的日本领事在大儿子面前一展高妙琴技之时,容修心里明白了个七八分。
「你说,他拉的曲子,可正是大爷回来以后,在琴上拉的这个?」
「……柳儿听着,是有几分似,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大爷只听过一次,就想凭记忆把它默出来……」柳儿抬头看了看容修的脸色,没有再说下去。
容修一辈子都在梨园这一行,自然知道,所谓天才可遇不可求。
容雅小的时候,没有请任何人教他玩琴,可是这孩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胡琴的调音和拉所有他知道的曲子。如果有人在他面前哼一句曲调,他立刻就能拉一个一模一样的调子出来。一个小孩子,把拉琴当成玩游戏,有时自己坐在小椅子上拉着玩,随心所欲,兴之所至,拉出来的曲子却也抑扬顿挫,悠扬动听。
容修起初不愿承认,看得久了,也不得不同意,这孩子不是唱戏的料,却会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琴师。
除了对乐器太过痴迷这一点外,容雅自小听话懂事,容修倒也没有替他操过什么心。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一件事,像影子般藏在容老爷子心深处,挥之不去。平时只是尽量不去想它,偶然一记起,也立即抛开。
丫头环儿侍候容老爷起身更衣,到了饭厅八仙桌旁坐了,又去端了一碗白果香米粥,一碟白面馒头,另有几小碟是酱小黄瓜、凉拌笋丝、香油豆干。都是容老爷平常爱吃的清爽小菜。
容修见到偌大的八仙桌,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桌边吃早饭,老怀禁不住又是一阵感伤。
慢慢喝了半碗白果粥,忽见张妈的女儿秋萍急急慌慌,似乎有什么急事,冒失进得门来,却见到老爷在用膳,又吓得退了出去,神情间十分为难。
「秋萍,什么事?」容修放了筷子,问。
「老爷,大少爷、大少爷病了!」
容修只觉心里一突。
「刚才,我妈去给大少爷送早饭,见大少爷俯在桌上,探手一摸,大少爷全身好像都被火烧起来一样烫。」
「你们,快,扶我去看看!」
天色阴沉沉的,屋里开着白炽灯,容修只见儿子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唇色惨白,憔悴已极,不由得心疼万分。
张妈正端着热水从门外走进来:「老爷,已经差人去请大夫了,侬伐要太担心,侬自己的身体保重要紧啊。」
儿子突然病了,容修心烦意乱,看到张妈一双眼红红的,像是才哭过,知道这老妇人一向把自己两个儿子当亲儿子般疼爱,小少爷走了,大少爷又病了,她心疼难过不会亚于自己,不由得再次长叹,只得把满腔的烦躁勉强压了。他从张妈的手中接过热毛巾,亲自给容雅擦脸。
热毛巾擦过容雅的额头,容雅从昏昏沉沉中略睁了睁眼睛,也不知他认出眼前人是谁没有。
他在儿子身边坐了一会儿,对身边众人道:「有我在这儿陪着大少爷,你们都下去吧。」
握了儿子的手,那白皙修长,指节突出的成熟男子的手,可在容修眼里,它们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么脆弱,无助,需要父亲的保护。
「南琴,爸说过,爸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可你怎么让老爸爸这么担心啊?」
容雅沉沉昏睡着。
容修隔了一会儿,又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性子古怪,还是奶娃娃的时候,无论哭得多么厉害,一听见琴声,就静下来,那时候,你妈常抱着你,到后台来听我们唱戏,有时候曲子有趣,你就嘻嘻的笑。我想,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所以,我给你取的名字,也带一个琴字。再大一点,你懂事了,不爱玩也不爱闹,总是静悄悄的。你妈生前就跟我说过好几回,说这儿子是怎么回事呢,性子这样孤僻,和你弟弟青函可完全两样。后来你吵着要学胡琴,我想难得看到你喜欢什么东西,就由着你去了,现在想来,我都还不知道当时这么做,是对是错。」
容雅紧闭着眼睛,黑色的睫毛,一丝一丝,轻轻覆盖在消瘦的面颊上。
容修望着儿子,长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