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琴,你可还记得张尚音张伯伯?他是谢宝云的弟子,一把嗓子明亮苍秀,那时候,你不是最爱听张伯伯唱戏吗?后来他突然出家做了道士。人家都说他是研习易经研疯了。可是在他出家之前,梨园弟子谁不知道张老板识阴阳、断八字,梨园弟子谁不想请张老板帮自己指点两句,趋吉避凶。你弟弟七岁那年,我请了张老板到家里吃饭,本也想请他给青函赠言两句,谁知你张伯伯不是沉吟不语,就是顾左右言其他。」
那顿饭后,张尚音本已经客客气气地告辞,容修夫妇虽然心中失望,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把他送到大门口,可就在此时,大儿子容雅的琴声远远传来,张尚音闻音抬头,专注地倾听了片刻,道:「敢问这是谁在拉琴?」
容修在此时也耍了个心眼:「哦,也许是华连成新请的琴师在调音,怎么?」
张尚音脸有忧色,竟说了八个字:「琴音若此,命不久长。」
站在他身后的妻子脸色顿变。
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那一幕容修记忆犹新。
张尚音神色凝重,向容修道:「音色香味,不过是过眼烟云。琴本玩物,可是此人竟然如此竭精尽神,命如琴弦,甚可忧也。」
「妇道人家到底小气,你妈从此就生了张老板的气。我们两家的往来也更少了。后来就听说他出家的消息。」
容修用毛巾擦了擦儿子冷汗淋淋的鬓角。
「命若琴弦。这么多年来,这四个字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青函就这么扔下这个家走了,南琴,你如今又这样,你让老父我……你让老父我……
「南琴,爸如今,最担心的就是你。咱们唱戏的人家,胡琴再好,也是傍角儿,俯仰由人。爸不能眼看着你为了一个玩意儿这样胡乱糟蹋自己的身子。青函已经走了,我的身体又一天不如一天,要是有一天,老父去了,留下你一个人,可怎么好?」容修说到此处,语声哽咽。
容雅此时只觉得如身处在烈火炉中,五内如沸,全身又干又痛。隐隐约约听见身边有人在说话,在低低的抽泣。一个接一个,他做着昏昏沉沉的梦,梦里时而一片黑暗,时而出现金色的火焰,火焰中传来音乐,一双狭长的眼睛,看透人心似的注视着他,那双眼睛眨了一眨,却是弟弟青函,高高地坐在白色的石阶上,衣襟随风飘动,仿佛在唱着什么。听不清,有音乐,古怪的音乐。白色的石阶摇摇晃晃,随时快要颠塌,他追着青函,又仿佛是追赶着那隐密的音乐,那里很危险,他拉住弟弟的手,快下来,青函回过头,脸孔变长了,眼神也改变了,弯弯的嘴角带着古怪的笑意,容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是那个日本人。他的琴声。就像忽然吹起的风,籁籁扰乱他所有的感觉,他以为已经消逝的声音,转瞬间又异常接近,有时好像在远处,有时就在耳边,在他的脑子里,在他的脑子里,无法停止。它在引导着他,它同时也在逃离他。它逃离他,幻化为身边嘈杂的人声,开门关门时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水的感觉,黑暗的感觉,以及突然寂静的空气。
容雅睁开眼睛,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积蓄了数日的一场风雪终于降下来了。
先是雨,冷得出奇的雨,淅淅沥沥,跟着就变成了清雪,在混沌的灰色天空里,柳絮一般乱飘着。不到傍晚,远远近近的屋顶上都积了一层白色,满园的枯枝、败叶梢上,也都挂了白霜。